曼璐盡坐在那兒不走,家屬探望的時間已經快過去了。有些家屬給產婦帶了點心和零食來,吃了一地的栗子殼,家裡人走了,醫院裡一個工役拿著掃帚來掃地,瑟瑟地掃著,漸漸掃到這邊來了,分明有些逐客的意味。曼楨心裡非常著急。看見那些栗子殼,她想起糖炒栗子上市了,可不是已經深秋了,糊裡胡塗的倒已經在祝家被監禁了快一年了。突然她自言自語似地說:〃現在栗子粉蛋糕大概有了吧?〃她忽然對食物感到興味,曼璐更覺得放心了,忙笑道:〃你可想吃?想吃我去給你買。〃曼楨道:〃時候也許來不及了吧?〃曼璐看了看手錶道:〃那我就去。〃曼楨卻又冷淡起來,懶懶地道:〃特為跑一趟,不必了。〃曼璐道:〃難得想吃點什麼,還不吃一點。你就是因為吃得太少了,所以復元得慢。〃說著,已經把大衣穿好,把小孩送去交給看護,便匆匆走了。
曼楨估量著她已經走遠了,正待在屏風上敲一下,霖生卻已經抱著一卷衣服掩到這邊來了。是金芳的一件格子布旗袍,一條絨線圍巾和一雙青布搭襻鞋。他雙手交給曼楨,一言不發地又走了。曼楨看見他兩隻手都是鮮紅的,想必是染紅蛋染的。她不禁微笑了,又覺得有點悵惘,因為她和金芳同樣是生孩子,她自己的境遇卻是這樣淒涼。
她急忙把金芳的衣服加在外面,然後用那條圍巾兜頭兜臉一包,把大半個臉都藏在裡面,好在產婦向來怕風,倒也不顯得特別。穿扎整齊,倒已經累出一身汗來,站在地下,兩隻腳虛飄飄好象踩在棉花上似的。她扶牆摸壁溜到屏風那邊去,霖生攙著她就走。她對金芳只有匆匆一瞥,金芳是長長的臉,臉色黃黃的,眉眼卻生得很俊俏。霖生的相貌也不差,他扶著曼楨往外走,值班的看護把曼楨的孩子送到嬰兒的房間裡去,還沒有回來,所以他們如入無人之境。下了這一層樓,當然更沒有人認識他們了。走出大門,門口停著幾輛黃包車,曼楨立刻坐上一輛,霖生叫車伕把車篷放下來,說她怕風,前面又遮上雨布。黃包車拉走了,走了很長的路,還過橋。天已經黑了,滿眼零亂的燈光。霖生住在虹口一個陋巷裡,家裡就是他們夫婦倆帶著幾個孩子,住著一間亭子間。霖生一到家,把曼楨安頓好了,就又匆匆出去了,到她家裡去送信。她同時又託他打一個電話到許家去,打聽一個沈世鈞先生在不在上海,如果在的話,就說有個姓顧的找他,請他到這裡來一趟。
霖生走了,曼楨躺在他們床上,床倒很大,裡床還睡著一個週歲的孩子。灰泥剝落的牆壁上糊著各種畫報,代替花紙,有名媛的照片,水旱災情的照片,連環圖畫和結婚照,有五彩的,有黑白的,有咖啡色的,像舞臺上的百衲衣一樣的鮮豔。緊挨著床就是一張小長桌,一切的日用品都擺在桌上,熱水瓶、油瓶、鏡子、杯盤豌盞,擠得叫人插不下手去。屋頂上掛下一隻電燈泡,在燈光的照射下,曼楨望著這熱鬧的小房間,她來到這裡真像做夢一樣,身邊還是躺著一個小孩,不過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了。
蔡家四個小孩,最大的一個是個六七歲的女孩子,霖生臨走的時候丟了些錢給她,叫她去買些搶餅來作為晚飯。灶披間好婆看見了,問他這新來的女客是誰,能說是他女人的小姊妹,但是這事情實在顯得奇怪,使人有點疑心他是趁女人在醫院裡生產,把女朋友帶到家裡來了。
那小女孩買了搶餅回來,和弟妹們分著吃,又遞了一大塊給曼楨,擱在桌沿上。曼楨便叫她把桌上一面鏡子遞給她,拿著鏡子照了照,自己簡直都不認識了,兩隻顴骨撐得高高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連嘴唇都是白的,眼睛大而無神。她向鏡子裡呆望了許久,自己用手爬梳著頭髮,偏是越急越梳不通。她心裡十分著急,想著世鈞萬一要是在上海的話,也許馬上就要來了。
其實世鈞這兩天倒是剛巧在上海,不過他這次來是住在他舅舅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