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一人,沒有一個人能有尊嚴。有一件最怪的事是,按照傳統道德,挨皇帝的板子倒是一種光榮,文死諫嘛。說白了就是:無尊嚴就是有尊嚴。此話如有任何古怪之處,罪不在我。到了現代以後,人與人的關係、個人與集體的關係,仍有這種遺風——我們就不必細說“文革”中、“文革”前都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情。到了現在,已經不用見官下跪,也不會在屁股上挨板子,但還是缺少個人的尊嚴。環境就是這樣,公共場所的秩序就是這樣,人對人的態度就是這樣,不容你有任何自尊。
舉個小點的例子,每到春運高潮,大家就會在傳媒上看到一輛硬座車廂裡擠了三四百人,廁所裡也擠了十幾人。談到這件事,大家會說國家的鐵路需要建設,說到鐵路工人的工作難做,提到安全問題,提到所有的方面,就是不提這些民工這樣擠在一起,完全沒有了個人的尊嚴——彷彿這件事很不重要似的。當然,只要民工都在過年時回家,火車總是要擠的,誰也想不出好辦法。但個人的尊嚴畢竟大受損害;這件事總該有人提一提才對。另一件事現在已是老生常談,人走在街上感到內急,就不得不上公共廁所。一進去就覺得自己的尊嚴一點都沒了。現在北京的公廁正在改觀,這是因為外國人到了中國也會內急,所以北京的公廁已經臭名遠揚。假如外國人不來,廁所就要臭下去,而且大街上改了,小衚衕裡還沒有改。我認識的一位美國留學生說,有一次他在小衚衕裡內急,走進公廁撒了一泡尿,出來以後,猛然想到自己剛才滿眼都是黃白之物,居然能站住了不倒,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就急忙來告訴我。北京的某些街道很髒很亂,總要到某個國際會議時才能改觀,這叫借某某會的東風。不光老百姓這樣講,領導上也這樣講。這話聽起來很有點不對味。不雅的景象外人看了丟臉,沒有外人時,自己住在裡面也不體面——這後一點總是被人忘掉。
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我發現自己曾有一種特別的虛偽之處,雖然一句話說不清,但可以舉些例子來說明。假如我看到火車上特別擠,就感慨一聲道:這種事居然可以發生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土地上!假如我看到廁所特髒,又長嘆一聲:唉!北京市這是怎麼搞的嘛!這其中有點幽默的成分,也有點當真。我的確覺得國家和政府的尊嚴受到了損失,併為此焦慮著。當然,我自己也想要點個人尊嚴,但以個人名義提出就過於直露,不夠體面——言必稱天下,不以個人面目出現,是知識分子的尊嚴所在。當然,現在我把這作為虛偽提出,已經自外於知識分子。但也有種好處,我找到了自己的個人面目。有關尊嚴問題,不必引經據典,我個人就是這麼看。但中國忽視個人尊嚴,卻不是我的新發現。從大智者到通俗作家,有不少人注意到一個有中國特色的現象。羅素說,中國文化裡只重家族內的私德,不重社會的公德公益,這一點造成了很要命的景象。費孝通說,中國社會里有所謂“差序格局”,與己關係近的就關心,關係遠的就不關心或少關心。結果有些事從來就沒人關心。龍應臺為這類事而憤怒過,三毛也大發過一通感慨。讀者可能注意到了,所有指出這個現象的人,或則是外國人,或則曾在國外生活過,又回到了國內。沒有這層關係的中國人,對此渾然不覺。筆者自己曾在外國居住四年,假如沒有這種經歷,恐怕也發不出這種議論——但這一點並不讓我感到開心。環境髒亂的問題,火車擁擠的問題,社會秩序的問題,人們倒是看到了,但總從總體方面提出問題,講國家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