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考上了大學,忽而慨然想到:現在總算是個臭老九了——以後的變化還多,就不一一列舉。總而言之,人生在世,常常會落到一些“說法”之中。有些說法是不正確的,落到你的頭上,你又拿它當了真,時過境遷之後,應該怎樣看待自己,就是個嚴肅的問題。這件事讓中國人一說太過複雜(我就是中國人,所以講得這樣複雜),美國人說起來簡單:這不就是當了回傻×嗎?
傻×(asshole)這個詞,多數美國人是給自己預備的。比方說,感覺自己遭人愚弄時,就會說:我覺得自己當了傻×(I feel like anasshole)!心情不好時更會說:我正捉摸我是哪一種傻×。自己遭人愚弄,就坦然承認,那個×說來雖然不雅,但我總覺得這種達觀的態度值得學習。相比之下,國人總不肯承認自己傻過,彷彿這樣就能使自己顯得聰明;除此之外,還要以審美的態度看待自己過去的醜態。像這種傻法,簡直連×都不配做了。
本文的目的是想談談我的心路歷程。像這樣說美國人的好話,有民族虛無主義之嫌,會使該歷程的價值大減。其實我想要說的是,承認自己傻過,這是一種美德,而且這種美德並不是洋人教給我的。年輕時我沒有這種美德,總覺得自己很聰明,而且永遠很聰明,既不會一時糊塗,也不會受愚弄。就算身處逆境,也要高聲吟道:天生我材必有用——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忽一日,到工廠裡學徒,拜劉二為師,學模具鉗工,順便學會了這種美德。這種美德出於中國哲人的傳授,又會使它價值大增。這位哲人長了一雙牛一樣的眼睛,鬍子拉碴,穿著不大幹淨。我第一次見到他,就聽見他在班組裡高談闊論道:我是傻×。對這個論斷,劉師傅證明如下:師傅加師母,再加兩位世兄,全靠師傅的工資養活,這工資是三十五塊五,很不夠用,想不出路子搞錢,所以他是傻×。假如你相信是你自己,而不是別人,該為家庭負責,就會相信這個結論。同理,腦袋扛在肩上,是自己的,也該為它負責,假如自己表現得很傻,就該承認。假如這世上有人愚弄了我,我更是心服口服:既然你能耍了我,那就沒什麼說的——我是傻×。人生在世有如棋局,輸一著就是當了回傻×,懂得這個才叫會下棋。假如我辦了什麼傻事被你撞見了,你叫我傻×,我是不會介意的。但我不會說別人是傻×,更不會建議別人也說自己是傻×,我知道這是個忌諱。
我現在有了一種二十歲時沒有的智慧。現在我心閒氣定地坐在電腦面前寫著文章,不會遭到任何人的愚弄,這種狀態比年輕時強了很多。當時我被人塞了一腦子的教條,情緒又受到猛烈的煽動,只會幹傻事,一件聰明事都辦不出來。有了前後兩種參照,就能大體上知道什麼是對的。這就是我的智慧:有這種智慧也不配叫做智者,頂多叫個成年人。很不幸的是,好多同齡人連這種智慧都沒有,這就錯過了在我們那個年代裡能學會的唯一的智慧——知道自己受了愚弄。
明星與癲狂(1)
筆者在海外留學時,有一次清早起來跑步,見到一些人帶著睡袋在街頭露宿。經詢問,是大影星埃迪·摩菲要到這座城市來巡迴演出,影迷在等著買票。摩菲的片子我看過幾部,覺得他演得不壞。但花幾十塊錢買一張票到體育場裡看他,我覺得無此必要,所以沒有加入購票的行列,而是繼續跑步,這樣我就在明星崇拜的面前當了一回冷血動物——坦白地說,我一直是這樣的冷血動物。順便說一句,那座城市不大,倒有個很大的體育館,所以票是富裕的,白天也能買到,根本用不著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