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只有一種身份,那就是難民。火車一到,人人都在擁擠,身強力壯的擠上去,婦孺老弱者就只好原地淘汰。但是火車大多被徵用去運送軍隊,因此本來車次就少的松江車站滯留的難民越來越多,不少人已經擔驚受怕地等候了整整一星期。八月十八日,星期二,天空短暫放晴,有訊息說南宗將發出兩列空車來運送難民。訊息傳開,車站人頭攢動,萬民擁擠。這是一個同時充滿希望和絕望的關鍵時刻,人人都有充分理由讓自己而不是別人搶先登上火車脫離苦海,問題是當許多理由擁擠在一起的時候,人人都沒有了理由。因為兩列火車的全部載運量只能運走滯留難民的不到十分之一。
中午一時,火車在萬眾歡呼聲中開緩緩進站來,許多人過於激動,把前面維持秩序的警察擠下站臺,導致當場壓死壓傷同胞多人的慘案。接著警察對空鳴槍示警,子彈被屋頂鋼樑反彈回來又擊傷數人。不料民眾視死如歸,個個前赴後繼,警察只好退居二線,聽任自由化到處氾濫。此後幾個小時不啻一幅世界末日來臨的景象;車上車下,人人爭先恐後;你推我搡,你不推我也搡;把別人拖下來,自己爬上去;爬窗戶,爬車頂,爬一切可以爬人的地方,甚至連車頭上也墜滿蜂窩一樣沉甸甸的難民,於是又發生擠死踩死窒息暴卒事件若干。下午三時左右,車站局勢基本明朗,列車大大超載。未上車的在車下垂頭喪氣,擠上車的在車上不免暗自慶幸,更有許多走散了親人的女人孩子到處喊爹叫媽,車上車下嚷成一片。不料就在這時,站外響起尖銳警報,敵機空襲。車下的人得了近便,紛紛四散逃跑,或臥倒于田邊地頭,或藏身在溝坎河岸之下。難就難壞了已經擠上火車的人們,盼星星盼月亮,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爭得車上寶貴的一席之地,如果下車防空,豈不等於前功盡棄將勝利果實白白斷送了麼?因此車上的人都硬著頭皮不願下車。膽小的見別人不挪動,便也壯了膽子不動,每個人都心存僥倖,巴望敵機駕駛員看清這是一車手無寸鐵的難民而不是軍隊。有個有國際知識的醫生在車頂上鋪開一面自制的紅十字會旗,好讓日本飛機遵循國際慣例迴避民用列車。但是這回他們恰恰想錯了。
九架從航空母艦上起飛的日本〃三菱式〃轟炸機排出整齊隊形飛臨車站上空,他們的任務原本是尋找和轟炸軍用目標。天氣晴朗,地面的車站租列車歷歷在目,紅十字會旗和難民的身份也不難識別,但是對於每一個被戰鬥衝動折磨得渾身燥熱的日本軍人來說,他們是決不願意放過面前這個打擊中國人士氣的大好機會的。你們中國人不是萬眾一心嗎?你們不是眾志成城全民抗戰嗎?既然你們的政府敢於宣佈向皇軍開戰,那麼就應該讓你們全體國民懂得抗戰的代價意味著什麼!戰爭伊始,日本軍部下達命令,對中國境內〃一切危害帝國利益之目標進行打擊〃,但是軍部沒有解釋哪些屬於〃危害帝國利益之目標〃。這就是說,任何一箇中國境內的目標:一所學校,一座醫院,一名婦女,一個兒童都可能被視為〃危害帝國利益〃之目標而遭受打擊。日本軍隊公開取消對戰爭的一切禁令對平民大開殺戒的野蠻行徑,甚至令當時尚末瘋狂的另一位歐洲法西斯領袖墨索里尼也感到難以接受。他憤怒地對他的將領們說:〃你們看看,這些野蠻人在中國幹了些什麼?……〃(《墨索里尼秘傳》第四章第四十三頁)換另一種角度講,東西方的文化差異使得人類對待戰爭的思路也大相庭徑,西方人認為屠殺平民和虐待放下武器的戰俘都是犯罪,日本人對此則不以為然。他們認為既然軍隊都來自平民,那麼轟炸平民也就是間接地消火了敵人軍隊,這樣的作法難道有什麼不對嗎?因此當飛行員發現地面的列車目標時,他們無疑個個感到精神亢奮喉嚨咕噥作響,一種類似把敵人趕進屠宰場的快意極大地刺激著日本軍人繃緊的大腦神經。轟炸敵國火車是上級下達的命令,軍人只管完成任務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