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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部分

華大夫曉得自己活不長,把他叫到床邊。

“我那些醫書你不懂看,丟了又可惜,找找這鎮上的讀書人,幫我送給他們。草藥嘛,我標好名字和用法,如果有誰識字,你叫他們按照上面寫的,給得病的人拿去。未必是立即見效,可大抵會有些用處罷。”華大夫一臉蒼白,整個人幾天瘦掉一圈,說話時顴骨一聳一聳,臉上的肉已經塌了下去,“至於你,就去找易容師吧。你的臉最好別讓人看見,很多人不喜歡相貌醜的人,你要躲著他們,免得受欺負。”

跟了華大夫,他有半年沒哭過,這時又流下淚,浸溼了裹布。

捱了七、八天,華大夫嚥了氣。出殯那天,他看到另一戶人家辦喪事,當中穿喪服的小丫頭,是他記得的那張臉。

過了兩天,有人佔了他住的醫館,說華大夫早抵押了房契。他聽不懂這些糾葛,被趕了出來,又成了流浪的孩子。懷裡有華大夫留給他的幾百文錢,吊在腰上貼肉藏著,他矮小的樣子很容易被忽略,沒有人搜他的身。他比以前流浪時要富有,也比以前更貧窮,除了卑賤勞苦的命運,不知道還擁有什麼。

揣著僅有的錢,他踏上了尋找易容師的旅程。這是支撐他的一個信念,又像一個歸宿,找到了,心就安定了。

一去經年,他始終沒有打聽到任何關於易容師的訊息。

這期間他從一個無知無識的小孩,變成羸弱卻堅韌的少年。他被人販子騙過,被小混混欺壓過,被守城官兵打過,被攔路強盜搶過,被打賭的人燒光過頭髮,被打獵的豪門公子追殺,被當作麻風病驅逐出城,被豢養在籠子裡觀賞……人們無恥地羞辱他,把他踩在最低賤的泥沼裡。最終,他醜陋的容貌成了護身符。他們太過厭惡他這張臉,以致若提刀砍了他,彷彿對不起精美的佩刀。

逃跑和驅逐,追趕和躲避。他慢慢學會在危險來臨之前遠遁,在殺機未露之前抽身。有時他利用他的臉,趕走很多居心叵測的人,這讓他深感快活,索性坦露著半張疤痕累累的臉面,招搖過市。非我同類,他從每個人的目光裡讀出這個詞,敏感而傷心地接受事實。沒人願意收留他,沒人企圖招惹他,他無法賺錢,只能在城市巨大陰影的縫隙中,時而乞討,時而拾荒,以此延續他微不足道的生命。

他撿起的雜碎和他一般命運,粉身碎骨,墜入塵埃。

到了某個年齡,他的個子不再長高,瘦瘦小小的,像落了霜的蔥。五官胡亂排列在臉上,唯有一雙眸子,含了驚人的亮光。他越來越像潛伏在叢林裡的小獸,懷著高度警覺,沉迷於簡單而奇詭的臆想。他以為易容,出自華大夫對典籍的迷信,否則尊貴如御醫,為何沒想到過這一途。又或是江湖騙子的招數,被路過的醫者誤以為真,用筆墨穿鑿附會地記載。

他時常做噩夢,千百次地在夢裡重複被毀容,大汗淋漓地驚醒。有時他的記憶發生錯亂,覺得毀掉他臉面的,正是他的孃親,而華大夫則是無能的御醫。他到底是誰,為什麼會有這般殘酷的遭遇,一想起這些,結疤的怪臉就疼痛不堪,如剝皮拆骨,無法安歇。

曾經有一次,他無比接近他想要的人生。

那時他剛剛流落到一座北方的城市,萬戶千門,處處飛閣崇樓,紅窗綠瓦。他倚在街角,無意中聽到有人提及易容術。

“瞎說,真有這樣高明的易容術,我不如弄個王爺做做!”

“哈,你倒不貪心,不如做皇帝好了!”

“倒不是我不想,只是皇帝小兒比我小太多啦,你看我這副老骨頭,做他爹差不多!”

“你做皇帝他爹,不是要進皇陵裡睡大覺嗎?哈哈!”

“呸,呸,咱們不談這個了。你家婆娘不是嫌顴骨高麼,叫她去找那個易容師,削掉一塊骨頭如何?”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