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乾乾淨淨。可同時,他又感到,雖然表面上像是忘了,但事實上正是對這項工作的下意識的關心在冥冥中起到了阻止自己自殺的作用。
父親十年前在臨終的病榻上,拉著自己的手哭著留下遺命時悽惻的話語至今還回響在耳邊。但是使他在傷痛慘淡至極的心情中還對修史念念不忘的,卻不光是父親的遺言。比起其他一切,理由首先在於這項工作本身。不是工作的魅力或者對工作的熱情那些令人舒暢的東西。不錯,是對修史的使命感,但卻並非是昂然的自矜。一向自信得出奇的這個男人,透過這次的事,從心底裡知道了自己是多麼微不足道。再怎麼高談理想,高談抱負,自己也不過是路旁被牛踏扁的蟲豸罷了。但是,“我”雖然被可憐地踏扁了,修史這項事業本身的意義卻無可懷疑。淪落成現在這副慘狀,喪失掉所有自信和自恃之後,再苟延殘喘在世上從事這項工作,無論如何不可能是舒暢的。他感到,那幾乎已經成了兩個生物之間再怎麼厭惡也無法互相擺脫的宿命般的因緣。不管怎樣,有一點是清楚的。為了這項工作,他無法放棄自己的生命。不是出於責任感,而是由於與這項工作之間更多肉體性的關聯。
最初那種盲目的野獸般的痛苦消失後,更為清醒的人的痛苦開始了。困難的是,隨著不能自殺這一點逐漸清晰,除了自殺之外沒有另一條路可以逃離苦惱和恥辱這一點也逐漸清晰起來。偉丈夫太史令司馬遷於天漢三年春死去了,在他身後,繼續寫著他未完的史書的是一個既無知覺也無意識的書寫機器——他唯有強迫自己這樣想。修史的工作必須繼續下去,這是絕對的。為了修史的工作能夠繼續,不管多麼不堪都必須活下去。而為了活下去,他必須一心相信自己的肉體已經消亡了。
五月之後,司馬遷再度執筆。沒有喜悅或興奮,只有完成工作的意志在鞭打。如同拖著受傷的腳走向目的地的旅人一樣,他一點點寫著稿子。太史令的官職早已被罷免,有些後悔的武帝在稍後任命他作了中書令。但官職的升遷與否,對他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從前的論客司馬遷,如今變得絕不開口。如同有什麼惡鬼附身一樣,人們從他緘默的風貌中甚至感到了一種淒厲。他廢寢忘食地工作著。在家人眼裡,那似乎是為了儘快完成工作,以便早一天獲得自殺的自由似的。
悽慘的努力持續了大約一年之後,他終於發現,生的快樂徹底失去之後,唯有表現的快樂還可以殘留下來。即便如此,他那徹底的沉默並沒有打破,風貌中的淒厲也沒有絲毫緩和。在寫稿的時候,每當不得不寫下宦者或者閹奴之類字眼時,他就會不由得發出呻吟。獨自在居室中,或者夜晚躺在床上時,屈辱的感情時而在無意中萌發。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炙烤一樣,一種炙熱的疼痛片刻間傳遍全身。這時他會大叫一聲跳起,一面呻吟,一面快步徘徊,然後再咬緊牙關盡力使自己平靜下來。
三
在亂軍中失去意識的李陵,當在單于以獸油作燈、焚獸糞取暖的大帳中醒來後,當即在內心做了決定。或者自刎以免受辱,或者暫時降敵再見機逃走——帶著足以抵償敗軍之責的功勞作獻禮——除兩者外沒有第三條路;李陵在心裡決定選擇後者。
單于親自為李陵鬆開了綁繩,隨後的各項待遇也極盡鄭重。且鞮侯單于是上一代呴犁湖單于的弟弟,是位骨骼魁梧、巨眼赭髯的中年偉丈夫。他坦率地說自己跟隨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