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張嘴就來,跟御連溝漲水似的,滔滔不絕。我這就去見東家,若守一先生的策論集子能趕在九月前印出來,咱們“富文堂”的門檻只怕都要踢破。”
“守一”是已故大儒、彤城太守王元執大人的號。王大人堪稱天下文章領袖,士林中為表敬重,不稱其官位,尊一聲“守一先生”。守一先生文章好,尤其一手策論,寫得理據充實,辭章精雅;法度井然,文質兼美,乃童生士子們學習模仿的典範。每出一篇,即爭相抄錄傳誦,在東南之地風靡不衰。蜀州隔得遠,王元執又不曾刊行個人文集行世,也就零零碎碎傳過來幾篇,得到的人都如獲至寶。
邢掌櫃聽子釋說能給他默出三十篇來,還加上越州士子中流行的一些註解心得,恨不能立刻就替東家答應下來。嘆息著往裡走:“咱們西京竟來了如此人物……這才真正叫江南才子!先頭那些自我標榜的,算什麼才子,我看多半是不出米的稗子……”
“富文堂”動作果然迅速。第二天一早就差了一名大執事帶著夥計登門回訪。談妥條件,籤罷契約,當場預支了五十兩銀子的潤筆金給子釋,只求他快些,再快些。這書早一天印出來,便早一天賺回白花花的銀子。
兄妹三個從這天起,分工合作,流水作業,焚膏繼晷,廢寢忘食,編輯這部相當於後世“高考名師點評滿分範文集”的《守一先生點石錄》。點石者,點石成金是也。子釋建議了這個書名,那大執事當即點頭。這名字,深沉裡透著囂張,囂張裡飽含品位,再合適不過。
“富文堂”兩個夥計就在院子裡等著,每出來一篇,便輪班飛跑送回去排印。那大執事不無遺憾的對子釋道:“按說這等好書,須雕版鏤刻,細墨精裝。如今事急從權,且木字活排,邊排邊印,下年重刊再說。”
中秋節那天,終於完工。書還在工坊裡印著,尹富文便十分慷慨的差人把剩下二百兩銀子送了來。《守一先生點石錄》為單行本,預計排印五千冊,每冊定價五百文。潤筆金按十分之一提取,算是相當優厚了。時下一戶中產人家年收入也不過幾十兩銀子,子釋這筆無本生意,做得過之至。送錢的夥計還順帶呈給他一張名帖,原來尹老闆邀請李公子八月二十書成之日往“富文樓”一會——“富文堂”是尹老闆的店面,這“富文樓”卻是他自己的藏書齋。
賣書的廣告貼出去剛兩天,到店堂來諮詢詳情,希望預定的人已經絡繹不絕。按照子釋的要求,書中序跋除了盛讚守一先生文章,介紹編書目的,只署了“江南李生輯錄”六個字。雖然邢掌櫃說這書功德無量,王夫子早已魂歸九泉,此舉也算替先生立言於世,子釋心裡到底有些過意不去。何況初來乍到,本該低調做人,所以他堅決要求不要署名。
送走“富文堂”的夥計,子釋把錢交給妹妹。——現在子歸負責管家,他和子周負責養家。
雙胞胎曾認真追問大哥何以不去參加秋試。這年頭,讀了書不去應試,好比煮了飯不吃,縫了衣裳不穿,簡直沒天理。
子釋道:“官場險惡。你們又不是不知道,爹爹當年就是不願同流合汙,所以才辭官歸家……”
“可是前年的時候,爹爹本來就打算要大哥你赴京應試的呀。”
子釋苦笑。老爹那一代人的心態真奇妙。自己做官做膩了,到兒子手上還是不由自主依著慣性走進下一個迴圈。當初李免少年壯志,盼著平步青雲,並不曾琢磨這些。如今的自己光想想那宦海波濤,已然望而生畏。反問弟妹:“咱們三個人這樣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在一起過日子不好麼?真要中了榜,誰知道發配到哪個角落裡去做個芝麻粒小官——有什麼意思?”
大哥這話全無大道理。兩個孩子想一想,卻沒有辦法反駁。子歸腦中靈光一閃:大哥若考中做官,必定要聽從吏部調遣,不一定能繼續在西京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