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她母親很好,你不會懂的,不要說了,許多事——”他困難的望著前面那棵印度松香,有點兒語無倫次。“我們不能解釋的,那時候,我太年輕,把她帶走是對的,她母親是好的,我的過失比她大。”他望望我,又苦笑了一下。“我告訴你這些,只是要你明白我對你並無惡意,不要再追問了,再問下去,你就是在割我的舊傷口了。”
我同情的看著他,一剎那間,覺得自己和他很親近了。我點點頭說:“你很想你的女兒吧?”
“是的,很想,十分想。你不會了解這種渴想的。人,年紀越大,對於家的渴望就越深切。”
“你現在沒有家嗎?”他笑笑。“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他說,然後挺了挺身子。“來,我們談點別的吧,例如,談談你的音樂!”他開啟我的提琴盒子,拿出了琴,微笑的望著我。“那天晚上,我聽到你拉的琴,你的技術已經很純熟了,但是情感不夠,要做一個好的音樂家,一定要把你的情感和音樂揉在一起。”他站起身來,十分內行的把琴夾在下巴下,試了試音。然後緊了緊弓上的馬尾,又重新調了調琴絃。接著,就輕緩的奏出那首莎拉沙特的吉普賽流浪者之歌。我眩惑的望著他,琴聲像奇蹟般從他的弓下瀉了出來,那熟悉的調子在他的演奏下變得那麼哀傷淒涼。他的臉色凝重,眼光迷濛,我覺得自己像置身夢中,完全被他的臉色和琴聲所震懾住。一直等到他奏完,我仍然怔怔的望著他。他對我笑笑,在琴上撥了兩下,放下琴說:“這和你拉的有沒有一些不同?”“你——”我迷惑的說:“你是誰?”
“別管我是誰!來,讓我更正一下你的指法,拉拉看!”他把琴遞給我。“不,”我說:“我不能拉,告訴我你是誰?你是個音樂家嗎?”“我不是!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音樂家!”他說,把琴放在椅子上,“我曾經學過幾年音樂。你好好練習,你是有天才的。你現在缺乏的只是經驗。來,你不願意拉給我聽聽嗎?”
我不能抗拒他,他的話對我有著魔力。站起身來,我奏了幾個練習曲,他認真的聽著,也認真的指正了我的幾個錯誤。我發現他所說的都比我的教授更內行,這使我對他更感到茫然和眩惑。春天的天短,只一會兒,太陽已經偏西了,椰子樹瘦長的影子在地下伸展著。他幫我收起琴,像個長輩般拍拍我的肩膀,說:“不早了,快點回去吧,免得你媽媽爸爸著急。”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我說。
“我沒有名字。”他迴避的說,調開話題問:“你每天在燈底下寫些什麼?”“記日記!”“提起過我嗎?”“是的,我常寫‘那個陌生人又來了’!”
他笑笑,提起我的琴。
“走!我送你去搭公共汽車!”我們向植物園門口走,我覺得有滿腹的疑問,卻無法問出口。走了一段他說:“你就叫我作‘陌生人’吧!我對你本就是個‘陌生人’,不是嗎?”
“以前是,現在不是了!”我說。
“現在也是。你瞭解了我多少?你知道我多少?可是,我知道你名叫沈珮容,是不是?”
“你怎麼知道的?”“這太簡單了,隨便問問人就知道了!”
我們走出了植物園,向三路公共汽車停車站走,他沉默了一段時間,然後嚴肅的說:
“我有一個要求!”“什麼?”我問。“你決不能把我們認識的事告訴任何一個人,包括你的父母!行不行?”“為什麼?”“不為什麼,我不願意任何人知道我!你願不願意和我做個忘年之交,有時間的時候和我散散步,談談音樂?相信我,我沒有任何企圖,只想做你一個‘老’朋友!”他特別強調那個老字。“你並不老!”我說,熱切的望著他:“我願意!很願意!你可以到我家來,我爸爸媽媽一定會歡迎你!”
“不!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