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適向趙齡道:“先生此去洛陽,倒比過去多了幾分自由。”
杜甫微微一哂:“這天下哪裡還有自由?”
趙齡微笑,神情比往日卻有舒展:“今日一別,從此各需珍重。”
日色漸沉,杜甫三人提出賦詩詠塔,贈別趙齡。趙齡遣我索來筆墨,一時三位詩作俱成。先是高適:
蜉蝣(2)
香界泯群有,浮圖豈諸相。登臨駭孤高,披拂欣大壯。
言是羽翼生,迥出虛空上。頓疑身世別,乃覺形神王。
宮闕皆戶前,山河盡簷向。秋風昨夜至,秦塞多清曠。
千里何蒼蒼,五陵鬱相望。盛時慚阮步,末宦知周防。
輸效獨無因,斯焉可遊放。
趙齡笑道:“‘盛世漸阮步,末宦知周防。輸效獨無音,斯焉可遊放’這四句是仲武先生之寫照啊!”
高適連道慚愧。
而後岑參寫就:
塔勢如湧出,孤高聳天宮。登臨出世界,磴道盤虛空。
突兀壓神州,崢嶸如鬼工。四角礙白日,七層摩蒼穹。
下窺指高鳥,俯聽聞驚風。連山若波濤,奔走似朝東。
青槐夾馳道,宮觀何玲瓏。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中。
五陵北原上,萬古青濛濛。淨理了可悟,勝因夙所宗。
誓將掛冠去,覺道資無窮。
最後杜甫落筆而成:
高標跨蒼穹,烈風無時休。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龍蛇窟,始出枝撐幽。
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惜哉瑤池飲,日宴崑崙丘。
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
逐一閱畢,一時沉默。
時盡黃昏,趙齡飲了一盞酒,與眾人告辭。佛塔上涼風侵袖,拂得他衣袂徐翻。我跟在身後,隨他走下佛塔。忽聽他開口,言語中有歉意:“今後我不在長安,你凡事須多加留心。”
然後又溫言道:“靜澄法師既已命你蓄髮,日後若無緣三寶,也需尋個穩妥人家,好好過日子。”
我心中哀婉難言,只是怔怔望他。往日只是敬他畏他,卻從未像此刻這樣感覺,他……如此孤獨。
倘若當初太子將我賜給他時,他便納我為妾,今日離去長安,一路上泊舟露宿也有照應,返鄉之後若有一分薄地也可築巢耕織,做得一戶人家。而今此去途中定然櫛風沐雨、首如飛蓬。況且他闊別十餘載的洛陽,可還有一處棲息之地?
驀地想到當初他為我父母合葬,為我尋一處墓地時說,“待到百年後得有一處安息,就算是福分了”。如今他可有這一處安歇?往日沉浮宦海,衣紫袍,結金綬,食俸祿,入朝堂,微痾自遣,戰戰兢兢,一朝淪為階下囚徒,僅獲身免,人皆唯恐避之不及。
他揮揮手:“你且回去潛心修行罷。”
我強擠笑容:“大人一路保重。”
“嗯。”他語意慈和,“曇暉留步,就送到這裡罷。”
我終究忍不住心中酸楚:“大人,此去山水艱險,曇暉願隨大人同行。”
“這是什麼傻話呢。”他溫和笑道,“曇暉是宮苑佛舍弟子,日後還有修行。”
“不要悲傷。”他溫言勸慰,娓娓道來,彷彿我才是那個即要餐風飲露的遠行人,“這人生好比蜉蝣。朝生暮死,不識晦朔,無意春秋。取足一日,尚又何求?我今日離去,好比蜉蝣一瞬,是自然不過的事,也不必掛念。此後善自珍攝,各求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