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怔望著我,擺手說:“別打岔。聽我講拳。”他繼續說著,但明顯思維失去連貫,講幾句便停下想詞。
十二點,院門聲響,二舅下班歸來。他見了我,很高興,說已經很多年沒有任何親戚到來。他請我到飯館吃飯,並說帶上二老爺。二老爺從一個骯髒籃子中拿出瓶二鍋頭,得意地說:“自帶燒酒。”酒瓶的商標黏著黑垢,令人噁心。我勸他不要把酒瓶拿到飯館,我們可以在飯館買酒。他比劃著手裡的酒瓶,小心地問:“這有什麼不好麼?”二舅陰著臉說:“叫你放下,就放下。”二老爺大惑不解地跟我們去了飯館。我讓二老爺點菜,他一口氣點了三道肉菜,二舅說:“你歲數大了,高脂肪的吃多了不好。我看可以把紅燒肉去了,換蔬菜吧。”二老爺喃喃道:“紅燒肉很好呀。”但他沒有堅持,看我們給他點了口杯,便有了笑臉。
口杯是玻璃杯裝的白酒,塑膠蓋封口。二老爺喝完後,以擒拿手法飛速地將杯子擼下桌面,藏入衣中。但他的武功所剩無幾,這一小動作我和二舅都看見了。
二舅是個在人前好臉面的人,他敲敲桌子,說:“爸,拿出來。”二老爺委屈地說:“服務員沒看見。”二舅氣得額頭青筋暴起:“爸,飯館賣口杯,是連酒帶杯子一塊算錢的。杯子是咱們的,用不著偷!”二老爺一愣,嘆了聲“慚愧”,把杯子放回桌上,說:“樣子真高階,我可以用來漱口,也可以用來喝水。”用手摸摸,一臉歡喜。
那是一隻普通的杯子。
二舅一直觀察著我的臉色,向我堆起笑容,說:“真是老小孩,沒法跟他較真。”一拍二老爺,叫道:“爸,你不就是喜歡這杯子麼?服務員,再來三個口杯!”二老爺連忙表示喝不下那麼多酒,二舅爽朗大笑:“是讓你回家喝的,喝完了,杯子想幹嗎就幹嗎。”二老爺幸福地笑了。
一個念頭在我心中應運而生:如果二老爺是名人,二舅會對他好些吧?我說二老爺名重天下,雜誌社要二老爺寫系列文章。二舅冷笑一聲,說:“爸,你有什麼功夫?有麼?”二老爺五官收縮,十指交叉,摟在杯子上。
我:“我是二老爺教的,試我就好了。你攥住我的胳膊,我不動,可以把你的手彈開。”二舅:“我是搬運工,臭賣力氣的。可別跟我提力氣的事。”手伸過來,鉗子般抓住我的右臂。
我看了眼二老爺,二舅的手觸電般從我胳膊上彈開。他不服氣,第二次抓住我的胳膊。他很快撤手,脖子後仰了一會,說:“怎麼搞的?震得我腦袋痛。”二老爺手指輕彈玻璃杯,神態悠然,似乎對我很滿意。我提議二老爺每月給我談一次拳,整理好文章後再送來請他過目,把他認為不應公開的內容刪掉。他喝口白酒,說:“就是說你一個月會來兩次?”說完,他點頭,容許了此事。
這頓飯二舅花了七十幾元,二老爺酒足飯飽。之後,二老爺回家,二舅送我去車站。穿過火車道和自由市場,二舅的眉頭緊鎖,前額皺出複雜圖案,他說他母親在四年前逝世,只剩下父親,他不可能不好好待他。
我:“可你們不在一起吃飯。”
二舅:“我不管他,也不虐待他。這就是好好待他。”他說二老爺對妻子兒女犯下滔天罪行,他背了半輩子黑鍋,作為勞改犯子女,已在鍋裡被煮透熬爛。今年他五十一歲,他要擺脫過去,活出個人樣,買房買車。
公車到來後,他仍慷慨激昂,加快語速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趁活著的時候,要乾點有價值的事,別把時間耽誤在老頭身上,以後你不用再來。”
【十三】
槐樹花是很美的,微小白潔,有風吹過會灑下大片。小區空場保留了一棵槐樹,有老人撿去蒸米飯,一鍋米飯便有了清香。
我整理二老爺的談話,到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