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沉抬了一下頭,視線在正前方的後視鏡裡和司機對撞,陌生的探究視線讓他不舒服,他掐著自己掌心的血痂,「朋友在那兒工作。」
這下車裡徹底歸於緘默,他倆不約而同閉了嘴,誰也沒再多說一句。
雨漸大,司機把他扔在離礦場還有好幾百米的地方就死活不願再往前走,張沉只好付錢下車,一個人慢慢步行朝礦場靠近。
礦場周圍拉了警戒線,一架架泥濘的人被從地底下運出來,張沉往前走一步就多看到一具屍體。周圍充斥男女老少的哀嚎哭訴,大概是家屬,張沉第一次見這麼多警力,一群穿著制服的人喊著「不要打擾搜救」把人群往外推。
他們之中有個約莫二十五六的眼鏡記者,在雨中舉著臺黑色攝像機,神情激動,扯著嗓邊拍邊喊:「現在我所在的位置是雲城東郊的平安煤礦,今早六時二十五分這裡發生了一起坍塌事故。」他跑著,把手中的黑色攝像機轉移到另一邊一排排淌著煤灰水和黑泥的屍體上,繼續道:「目前已有十五人死亡,事故具體原因仍在調查之中……」
話還沒說完,忽然有個保安模樣的人衝上來,一把打掉他的攝像機,罵道:「不準拍!滾!」
黑眼鏡記者摔在地上,在地上翻了一圈,正巧翻到張沉面前,他緊摟著懷裡的攝像機,身上澆得通濕,一身狼狽。
張沉看眼前記者渾身濕透的狼狽模樣,恍惚間想到什麼人,下意識伸手把他拉了起來。
黑眼鏡記者的眼鏡框上滾了層泥,他不大講究,被張沉拉起來以後隨便在自己衣服上蹭了幾下就重新戴上。
他朝張沉說了聲「謝謝」,抬頭看到一個學生模樣的小夥子,有些驚訝,又問:「你是家屬還是?」
張沉把那會兒回答計程車司機的話重複了一遍,「我朋友在這裡上班,我得找他。」說完就撥開記者的手,想獨自衝進裡面找人。
「哎!你等等!」記者見他想往堆屍體警戒線那兒跑,趕忙攔住他,「你過不去的,等死的傷的全統計好,家裡人親自去才讓認。」
張沉停了腳步,蹙著眉,回頭說:「他爸媽和姐姐都去深圳打工了,家裡就他一個人在。」
「那得等警察通知他爸媽回來,朋友來認領肯定不成。」記者把額前被雨水打濕的頭髮掀後去,在他身後又道:「你在外面看看有沒有你朋友,沒有明天去公安局報案。」
張沉掃著離他一道警戒線裡的排排屍體,那些人剛從礦底抬出來,已經被炸得不成樣子,有的幸運,還有完屍,有的只剩下幾條碎胳膊碎腿,或者不知軀幹的哪部分。他們身上臉上都黏著一層黑泥混血水,天上的雨水都澆不散。
張沉從這些屍體的頭部一個個看去,每個都模糊不清,他再去看這些屍體的胳膊腿腳,忽然發現中間有條孤零零的胳膊,手腕上掛著個熟悉的表。
張沉踉蹌一步,差點摔在旁邊一片泥地裡。
那是楊明明從前在他面前炫耀過的東西,說自己攢了好幾個月工資,給自己和海燕買了對一模一樣的表,就等著機會送給她。說這話說時他們正要一起看碟,楊明明還告訴張沉自己的合同只剩一年,這一年過完他就要去深圳找他爸媽和姐姐,等賺足了錢再回來找海燕。
旁邊有隻手扶了張沉一把,他往旁邊看去,發現剛剛摔在地上的記者正強硬地拉他往外走,他神情焦急,嘴巴像工廠大閘門似的一張一合:「趕緊走,你看前面趕人那架勢,今天已經拍不出東西了,明天再來。」
張沉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漠然,可腿腳都不聽使喚地打顫。
記者把攝像機收進包裡,把他發抖的胳膊腿看了個全,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只好象徵性拍了幾下張沉的肩膀,重重嘆了口氣。
他們兩人冒雨回了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