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教師母親是售貨員的小縣城家庭來說,電影被神秘化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父親覺得自己的孩子在發病,腦子進水了。我父親說,那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來的。我不知道該怎樣說服他,因為我知道自己是一般人。我跟我父親說,電影挺有意思,以前我喜歡文學,當時也發表了一兩篇小說,再加上我學畫畫,這麼一綜合不就是電影嗎!我父親這時也覺得我說得有點道理,他是個特別開放的人,他給我了自由去嘗試,我母親也是。在1991年的時候,對山西縣城一個普通家庭來說,這是個很大的事,我父親和母親開會研究,我母親說,孩子還小,就讓他試試,行不行折騰幾年就知道了。
父親的記憶
王樽:現在你已經是著名導演了,你父親對你拍的電影有沒有進行過交流?
賈樟柯:很少,我父親一般迴避這個話題。《站臺》拍完之後,在片頭上我就寫了“獻給我的父親”,我也把DVD拿給他看了,但是看完之後他並沒有發言,也沒有做評論。
王樽:你會不會覺得他不太喜歡。
賈樟柯:我倒不覺得他不太喜歡,我相信他的心裡和我的內心有一個共鳴。比方我跟我父親說我要拍《刺青時代》,根據蘇童小說改編,講1975年流氓的故事。差不多過了一個小時後,我父親突然跟我講,說“文革”前抓“右派”的時候,他們學校是怎麼抓的:學校有個操場,操場裡面有個主席臺,所有的教師站在主席臺上,大家互相推,誰被推下去誰就是“右派”。這就完全變成了體力競技,像遊戲一樣,非常殘酷。我覺得我父親跟我聊到這些細節的時候是恐慌的,因為我父親很小的時候就參加了工作。他當時特別瘦小,力氣也沒有別人大,人家都是二十七八、三十五六歲的壯年,他很有可能被推下去,一旦被推下去,命運就完全不一樣了。
他講了之後我就更增加了決心,我覺得應該把這部電影拍出來。因為這些東西隨著當事人逐漸淡出,如果不能拍出來,一些最直接的感覺和記憶便沒有了。你提供一些數字說“文革”有多少人受害、二戰有多少人受害、“9·11”有多少人受害、伊拉克戰爭又有多少人受害,這個數字對我們而言已經非常麻木了,人已經對這些數字麻木了,沒有了實感。但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從他個人的角度非常準確的回憶刻骨銘心的記憶的時候,人們才能進入災難本身,就是說體諒他、感同身受這個災難是什麼樣子。
王樽:田壯壯在《藍風箏》裡,也講到確認“右派”的荒謬,說一個人上廁所去了,大家都僵持不下,不知道決定讓誰當“右派”,等到上廁所的人回來以後,他已經成了“右派”。這個細節也是真事。
賈樟柯:可是,後來的人越來越覺得它像天方夜譚。我父親講到的從臺上往下推人的細節,既非常的荒謬,同時又殘酷、不負責任。書 包 網 txt小說上傳分享
賈樟柯 王樽:電影改變人生(7)
王樽:這個細節你會放到自己電影裡面嗎?
賈樟柯:可能會放到《刺青時代》裡。
王樽:你父親有沒有被打成“右派”?
賈樟柯:沒有,但非常危險,他當時跟我一樣,很瘦小,很容易被推下去。雖然沒有被打成“右派”,但你可以想象,一個縣城裡卑微的教師,在那動盪年代如履薄冰的生活。
與新現實主義的結緣
王樽:在你放棄學美術準備考電影學院的時候,國內關於電影方面的圖書少得可憐。
賈樟柯:是啊。為了對付電影知識的考試,我騎腳踏車走遍了所有太原的書店圖書室,最後買了一本浙江教育出版社的《美學概論》,裡面大概有十幾頁是關於電影的知識,然後又買到了一本《義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劇本選》,就是靠這兩本書進行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