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過數不清的生死離合,他能明白那些人為何悲痛,也偶有觸動。
但他生性如此,即便觸動都是“點到即止”,從不過度,也從無失態。
如此性情一直延續了很久。
後來人間神木不再,九霄之上多了一個仙都。他有幸成了最早飛昇的眾仙之一,甚至坐到了靈臺仙首的位置上,那種“點到即止”的觸動就更淺淡了。
因為他從此再看人間,便是數不清的模糊面孔,而非某一個痛哭的人。
他一度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再因為“某一個人的痛苦”而有所觸動了,結果有一天,他忽然收到了一封人間傳書。
那封傳書所用的符紙帶著一股淺淡的丹藥味,於花信而言十分熟悉。
曾經那位教過他陣法丹藥、被他認作“故交”的先生,每每給他傳來音信,所用的符紙便有這種味道。
後來那位先生離世,臨終前給他傳了最後一封書,說自己的獨女尚在人世,也不知將來過得好不好,託他偶爾去人間時,幫忙探看一眼。
先生的獨女身在王都,嫁了問天寮的寮使為妻。當時的問天寮負責卜問天機,供的就是靈臺十二仙。
花信承了丹方先生的託付,偶爾下人間一趟,一來二去,就成了寮使尊稱的“仙友”。
他那日收到的傳書,便來自於寮使夫婦。
只是那傳書經歷了一番波折,到他手裡時,已是物是人非——
那對寮使夫婦受人構陷喪了命,留下的獨子也早已不在王都,跟著流民棲身山野。
那幾年,仙都正是盛時,人間卻並不太平。
山野陰物邪魔十分猖獗,一個不通術法的孩子流落其中,恐怕連骨頭都剩不了。
花信料想如此,但他還是下了一趟人間。
他在山野裡見到了寮使夫婦留下的獨子,瞎了一隻眼,瘸著一條腿,帶著滿臉滿身的血,看著他。
他以為那少年會哭,因為疼,因為怕,或是因為委屈。
他所見的凡人大抵如此,都會在這種時候嚎啕出聲。但那對方沒有。
那少年只是兩眼通紅地看著他,然後狠狠咬住了他的手。
時隔不知多少年,他終於又看清了人間“某一個人”的臉。
紅著眼睛無聲的撕咬,竟然比嚎啕大哭給他的觸動更多一點。
也不知是因為“故交”淵源,還是因為手上的撕咬和血讓他感知到了對方的宣洩和痛苦。
於是,他生平頭一回解釋了一句:“靈臺自有天規,我不能插手那些人間事。”
他一貫少有觸動,不擅寬慰。
但那天,他看著那少年慢慢鬆開口,瘸著的腿一直在抖卻犟著不吭一聲時,還是出言寬慰了幾句。
只是他確實不擅於此,只好說些打岔的閒話。甚至給人取了一個名字,叫做雲駭。
曾經還在凡間時,花信聽過一句話,說倘若你想與某件東西牽連得深一些,就給它取個名字。
他生性平淡,所以從不覺得一個名字能有什麼區別。
他也確實沒顯露出什麼區別來——他將那個叫雲駭的少年帶去了花家。
那些年裡,花家常會收一些流離失所的孩子進門,弟子堂有吃有穿有教習先生,自然會安排好一切。雲駭去了也一樣,從此一生都隨造化機緣,不用他再多過問。
他至多像當年承丹藥先生所託一樣,偶爾下人間時探看一眼。
一切本該如此的。
然而他在離開花家時,無意瞥見雲駭的神情——那少年看著花家練劍的弟子,眼裡是灼灼洶湧的渴求。
他驀地想起當年先生的話:“修士們總是有所求的。”
他知道那少年此刻所求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