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降書。在照相機此起彼落的鎂光燈中,他顯得有些不安,握緊拳頭提振士氣。軍官也好,士兵也罷,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日本人在戰爭結束時表現出不安。除此以外,無論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翹起的嘴角、鬼臉、不滿的抱怨或是一絲一毫的揚言復仇。日本人是一流的輸家,他們的自制力超群絕倫。以前的敵人在我們面前表現如此傑出,讓我們開始懷疑,他們是否就是傳聞中殘暴野蠻的日軍。
我們回到上海,剛好趕上過中秋節,放假氣氛仍然很熱烈。任何時間都可以聽到間間斷斷的爆竹聲。軍用吉普車和三輪車都插著一種特別的旗幟,設計者沉迷於自己對世界新秩序的幻想,在旗子的四邊畫上四強的國旗,中國國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最大,其次是美國的星條旗、英國的米字旗及蘇聯的鐮刀旗。每當美國飛機飛過黃浦江時,所有的船隻都鳴笛歡迎。有一次,一位美國水手付錢給三輪車司機,請他坐在自己的車子裡,水手自己用力踩著踏板,和其他車伕比快。這些水手精力充沛,如果說在美國家庭和健身房中普遍使用的健身腳踏車,是由其中一名水手所發明,其實也不為過。
第三方面軍總部從華懋飯店搬到前法國租界的一棟公館,再搬到虹橋前日本海軍軍營。每搬一次家,我們的地位和影響力也隨著降低,相關福利隨之減少。上海人從新聞影片中看到盟軍的勝利遊行,一心期盼中國軍隊也有類似的表現。歡迎委員會看到我們計程車兵穿得破破爛爛,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拿著竹竿和水桶從飛機上走下來,他們的滿腔熱心頓時化為烏有。更不消說,法幣魔力消退,讓城裡的商人不再喜歡我們。
但是我一點也不沮喪,反而認為未來一片光明。從軍後能夠生還,而且視力和四肢完好無缺,就足已是一項成就。我已看夠雲南的群山和緬甸的叢林,稍微放鬆一下並不過分。鄭將軍一定也有同樣的念頭,他換上平民服裝,搬入一間從漢奸沒收來的房子裡,偶爾才進辦公室一趟。無事可做的我,學會了社交舞。上過幾堂課後,我穿著新的軋別丁制服,和約會物件到茶會跳舞,有時也去夜總會。我看著樂師拉扯收縮手風琴的風箱,舞池裡有一對舞步輕快的年輕人,隨著音樂伸展及壓縮自己,身體差點橫倒在地上,彷彿他們也是樂器的一部分,兩個身體合而為一。他們跳的是探戈,看了真是賞心悅目。還有倫巴及森巴的音樂。樂師轉而拿起像西瓜但有把手的樂器,發出沙沙的響聲。舞池裡的男男女女全都隨著音樂擺腰扭臀。這些舞步對我而言太過前衛,所以我敬而遠之。我只讓自己跳狐步和華爾茲,也就是最基本的舞步。在成都時,我們練過單槓和鞍馬,因此我自認運動細胞還不錯。但有一天,朋友的妹妹可能是不怕對我說實話,直接對我說:“為什麼你要用力推我?把我當成手推車嗎?”
我大概是在這個時期認識安的。我常帶她去夜總會,我弄錯節拍時,她就會抓著我的手,表示要暫停一下。她稍微停頓後說:“來,再試一次。”放鬆後果然合上節拍。
我告訴她許多軍旅經驗,但略過在雲南用手指掐蝨子那一段。我發表長篇大論時,她靜靜聽著,我講完時她會說:“這已成過去。戰爭已經結束了。”我略感失望,甚至有些懊惱,原以為她會更熱衷一些。
更煩人的是,戰爭可能尚未結束。中國可能捲入新的戰事,也就是國民黨和共產黨間的內戰。每天點點滴滴的訊息都指向我們最害怕的事:緊接抗戰而來的內戰,似乎無可避免。華北爆發零星的戰事,但真正的麻煩在東北。蘇聯阻擋國民黨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