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了一會,曼楨說要走了,世鈞便道:〃我也得走了,改天再來看伯母。〃到了後門口,叔惠的妹妹又還趕出來相送。她在少女時代就知道他們是一對戀人,現在又看見他們雙雙的走了。
重逢的情景他想過多少回了,等到真發生了,跟想的完全不一樣,說不上來的不是味兒,心裡老是恍恍惚惚的,走到衖堂裡,天地全非,又小又遠,像倒看望遠鏡一樣。使他詫異的是外面天色還很亮。她憔悴多了,幸而她那種微方的臉型,再瘦些也不會怎麼走樣。也幸而她不是跟從前一模一樣,要不然一定是夢中相見,不是真的。曼楨笑道:〃真是──多少年不見了?〃世鈞道:〃我都不知道你在上海。〃曼楨道:〃我本來也當你在南京。〃說的話全被四周奇異的寂靜吞了下去,兩人也就沉默下來了。
一路走著,倒已經到了大街上,他沒有問她上哪兒去,但是也沒有約她去吃飯。兩人坐一輛三輛車似乎太觸目,無論什麼都怕打斷了情調,她會說要回去了。於是就這麼走著,走著,倒看見前面有個霓虹燈招牌,是個館子。世鈞便道:〃一塊吃飯去,好多談一會。〃曼楨果然笑道:〃我得回去了,還有點事。你過天跟叔惠來玩。〃世鈞道:〃進去坐會兒,不一定要吃飯。〃她沒說什麼。還有好一截子路,等走到那裡也就一同進去了。裡面地方不大,鬧哄哄的,正是上座的時候。世鈞見了,忽然想起來叔惠到他家去吃飯,想必已經來了。找了個火車座坐下,點了菜之後,便道:〃我去打個電話就來。〃又笑著加上一句,〃你可別走,我看得見的。〃電話就裝在店堂後首,要不然他還真有點不放心,寧可不打。他撥了號碼,在昏黃的燈下遠遠的望著曼楨,聽見翠芝的聲音,恍如隔世。窗裡望出去只看見一片蒼茫的馬路,沙沙的汽車聲來往得更勤了。大玻璃窗上裝著霓虹燈青蓮色的光管,背面看不出是什麼字,甚至於不知道是哪一國的文字,也不知道身在何方。
他口中說道:〃叔惠來了沒有?我不能回來吃飯了,你們先吃,你留他多坐一會,我吃完飯就回來。〃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樣拆爛汙的事,約了人家來,自己臨時又不回來。過天他可以對叔惠解釋的,但是他預料翠芝一聽就要炸了。他不預備跟她爭論,打算就結束通話了,免得萬一讓曼楨聽見。她倒也沒說什麼,也沒問他現在在哪兒,在那兒忙些什麼,倒像是有一種預感似的。
世鈞掛上了電話,看見旁邊有板壁隔出來的房間,便走過來向曼楨道,我們進去坐,外邊太亂。茶房在旁邊聽見了,便替他們把茶壺茶杯碗筷都搬進去,放下了白布門簾。曼楨進去一看,裡面一張圓桌面,就擺得滿坑滿谷,此外就是屋角一隻衣帽架。曼楨把大衣脫了掛上。從前有一個時期他天天從廠裡送她回家去,她家裡人知趣,都不進房來,她一脫大衣他就吻她。現在呢?她也想起來了?她不會不記得的。他想隨便說句話也就岔過去了,偏什麼都想不起來。希望她說句話,可是她也沒說什麼。兩人就這麼站著,對看著。也許她也要他吻她。但是吻了又怎麼樣?前幾天想來想去還是不去找她,現在不也還是一樣的情形?所謂〃鐵打的事實〃,就像〃鐵案如山〃。他眼睛裡一陣刺痛,是有眼淚,喉嚨也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看。她的嘴唇在顫抖。
曼楨道:〃世鈞。〃她的聲音也在顫抖。世鈞沒作聲,等著她說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沒法開口。曼楨半晌方道:〃世鈞,我們回不去了。〃他知道這是真話,聽見了也還是一樣震動。她的頭已經在他肩膀上。他抱著她。
她終於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