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謎團解開了,帶來的是無盡惆悵。
濃霧慢慢淹沒了枯井,重新化作一點金光,不遠不近地亮著。
嶽棠知道,那就是東明府城隍當年留下的功德金光,最後一點痕跡。
它封存在自己的神魂深處,如果沒有這次意外,它永遠也不會浮現出來。
就像東明府城隍說的那樣,他希望枯井中的孩童忘了這件事。
——想要一個秘密長久地維持下去,就是壓根沒人知道內情。
東明府城隍生前為官,死後又做了陰司鬼神,對這人間的疾苦,他看得太透了。
鹽民一生被鹽政所苦,百姓一生為徭役賦稅奔忙,除非逃入山中做盜匪,否則無法擺脫,因為朝廷掌握著百姓的戶籍。
而陰司地府掌握著生死簿。
不管是戶籍還是生死簿,原本都是有用的東西,它們使混亂變為有序,可是壞就壞在它們可以被權力任意支配、改動。
草芥小民只能任人魚肉,從生到死都很難擺脫束縛。
凡人入道,代表掙斷了第一條枷鎖。
然後東明府城隍毀掉了嶽棠的生死簿,意味著第二層枷鎖也消失了。
嶽棠從未感到身體這樣沉重過。
他低頭看自己的雙手,空蕩蕩的,沒有握住任何東西。
東明府城隍做這一切,只是簡單地想要報恩,從未期望嶽棠用這自由之身去完成什麼宏偉遠大的使命。
甚至初衷可能是截然相反的,張安希望這個枯井中的孩童可以活下去,逃離東明府,做一個自由自在的散修。
張安相信,只靠一點功德金光就能入道煉氣的恩人,今生的資質與悟性都不會差,不會止步於煉氣期。
從此人間九州都在“甘華”的腳下,任他自由來去。
按照甘華前世的性情,他不是一個張揚的人,還很怕麻煩,如果事情不是砸到腦門上,他都懶得動彈——這樣就更好了,隱世獨行,平淡無爭。
如果“甘華”知道了所有來龍去脈,這樣悠閒自在的生活就會蕩然無存,這跟東明府城隍的初衷不符。
然而造化弄人。
或者說,這不是意外,而是註定了的發展。
東明府大災是嶽棠心底揮之不去的陰霾,是他道心上的空隙,嶽棠永遠不會放棄尋覓真相。
縱然預言沒有指向嶽棠,嶽棠也會慢慢發現自己的生死簿被毀一事,然後觸及這慘烈的過往。
所謂歲月靜好,不問世事的隱居修道生涯,早晚都會化為烏有的。
當然,現在的嶽棠仍有退路。
——不存在於生死簿上的優勢,給了他的退路。
如果不想辜負張安,嶽棠只需要隱姓埋名帶著阿虎離開,挑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地方隱居,那麼接下來的一切混亂都跟他毫無關係。
至於神光鏡?預言沒了嶽棠,它還會找下一個人。
但是嶽棠會選擇這條所謂的退路嗎?
“……”
嶽棠慢慢收回了手,凝視著遠處濃霧裡那點微弱的金光,神情複雜。
“辜負了你的苦心,實是慚愧。”
嶽棠自言自語,他要說話的人,已經不存在於這三界之中。
東明府城隍已經在一百三十年前魂飛魄散了。
無論嶽棠想敘舊前世之事,還是感謝今生救命之恩,都不可能再找到這個魂魄。
“……您曾說,人生於世,有些事明知不可為仍要為之,不為別的,只是生前死後都想無愧於心罷了,今日我亦如此。”
嶽棠向著金光深深一揖,然後轉身往回走。
濃霧逐漸變淡。
青松派飛舟。
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