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媽媽第一次打他,他嚇得號啕大哭,她卻連安慰他的工夫都沒有,匆忙下樓,投進一輛轎車裡。
他哭叫著追到視窗,哭得越發響亮‐‐
其實他已經不想哭了,可是他不信她會那麼狠心,丟下他不管,他賭她會回頭。他不記得當時自己哭了多久,只記得哭到後來,眼睛裡再也沒有一滴淚,胸口是痛的,嗓子是乾的。最後,他暈乎乎地靠著視窗睡著了,被晚歸的爸爸抱回了臥室。
次日醒來,他木木地躺在床上,再度回憶昨天被媽媽拋下時的痛苦,他悚然發現,他居然覺得沒那麼難受了,他試著繼續大哭,可是心裡空空的,像被什麼掏了一個洞,以前滿心裝著的,對媽媽的愛與依賴全沒了。
他在一夜間長大。
那以後,他學會了冷眼旁觀,冷眼看著她打扮得像只穿花蝴蝶似的往外面跑,冷眼看著她怒斥爸爸窩囊沒用,冷眼看她極不耐煩地做出難吃的食物敷衍他。
面前的她還是以前的她,在法國化妝品的滋潤下,甚至更加美了。可他總覺得那美麗底下掩藏著什麼讓人討厭的東西。
隨著媽媽夜不歸宿的次數增多,院子裡的孩子都開始孤立起他來,他們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讓人噁心的垃圾堆。
有天,他按照慣例去二炮大院踢足球,可是他所在的隊伍居然不聲不響地把他踢出去了,更讓他覺得屈辱的是,他們寧肯用一個曾經被他們嘲笑的&ldo;鼻涕蟲&rdo;,也堅決把他排除在外。
他以為是這個&ldo;鼻涕蟲&rdo;背著他做了什麼手腳,憤怒地衝上去打他,結果那一群人衝上來,像打一隻野狗那樣踢打他,讓他滾蛋。臨了,那個&ldo;鼻涕蟲&rdo;惡狠狠地朝他臉上吐了口口水,極盡侮辱地罵道:&ldo;破鞋養的,滾!&rdo;
他大哭著回家問爸爸什麼是&ldo;破鞋&rdo;,卻換來爸爸更重的體罰,他把他綁在廁所裡,用皮帶狠狠地抽,像是嫌他哭得太響,他順手抽出一條毛巾捂住他的嘴,直到他帶著恐懼與憎恨,翻著白眼倒下。
他再醒來後,漠然望著坐在床邊自責垂淚的爸爸,只覺得心裡那個空出來的洞又大了一些。
江寧最終還是知道了&ldo;破鞋&rdo;的意思。
七歲那年中秋,他和爸爸去豐臺爺爺奶奶家過節。那天,爺爺的一個新疆舊部下來家裡做客,給他們帶了一筐新疆紅石榴。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那麼好的大石榴,個個顆粒飽滿,比上佳的紅寶石還色澤濃艷,吃進嘴裡也甜得叫人心醉。他忽然想起媽媽最喜歡吃石榴了,很久以前,她喜歡把石榴籽剔進碗裡,一邊用銀勺挑著吃一邊看書,心情好的時候,她也會餵他吃幾口。
不知怎麼的,一股對媽媽的愛和眷念又從他的傷口汩汩溢位,就像裂皮的樹溢位樹脂那樣,他忽然想要和媽媽重修舊好,讓一切回到從前。
他拿起一個最大的石榴,背著家人,偷偷坐了三個小時車回到家裡。到樓下時,他看見家裡的燈亮著,於是更加迫不及待地往樓上跑,然而當他開啟房門時,眼前的一幕讓他驚呆了,他看見媽媽被一個男人抱著半躺在沙發上,那個男人粗短的手在她瑩白的胸口上遊走,她的臉和如瀑般的長髮從沙發上倒掛下來,表情扭曲得像一幅抽象油畫。
他張著嘴,看著這一幕,想要叫卻叫不出來,整個人像被釘在了冰天雪地裡‐‐那是他敬若天人的媽媽。
全身的力氣彷彿被誰抽走,手中的石榴猝然滾落,滴溜溜地滾到沙發邊上,與此同時,媽媽睜開了眼睛,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她像看見了一條讓人厭惡害怕的毒蛇。
那一刻,江寧想,哦,原來她這樣討厭他!原來她也有這麼醜陋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