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薪的工作,他剪掉了他的長髮,用白金的袖卡,扣住自己的白襯衣。他知道所有上海外國人愛去的地方,甚至還知道,在香格里拉工作的一個美國人,他說的一口上海下流話,是跟上海*學的。他的臉上帶著一種驚奇的微笑,對我說:
“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有一本書,《舊上海的故事》,說四九年以前的事情的,那上面說,上海那時候是西方冒險家的樂園,他們拿著一隻破皮箱踏上上海,來上海發財,成了百萬富翁。”
“對,”我說,“四九年以後,中國人民把他們都趕走了。”
“他們現在又回來了。”他用手點著裘德的酒館的那塊地面說。
可是,他並不喜歡那些外國人,他說:“我們做的是一樣的工作,可是,我拿的是當地僱員的工資,他們拿的是海外僱員的工資,比我多三倍。他們比在他們國內本部工作的工資,要多一倍。這些來上海的外國人,發財了。”
第一次,我和他一起去了裘德的酒館,走在空而長的走廊裡,就聽到有音樂從前面傳來,還有融化了的忌司那既臭又香的氣味。
然後,我看到了一個暗暗的、可是並不曖昧的地方,又聞到了體味和香水混在一起的氣味。
有的桌子上的人,好像是在等人,所以我們一進去,就看看我們。
桌上點著一支細蠟,照亮桌上人的臉,放眼一望,中東人卷卷的像亂鋼絲一樣的大鬍子,非洲人發黑的大嘴,高麗人的細眼睛和眼睛裡殺身成仁的兇光,南美人不安分的綠眼睛,真的是什麼人都有。比起來,那金髮藍眼睛的人,倒沒什麼了不起。
有個人遠遠地向我打一個招呼,一看,是從前認識的一個學漢語的學生。我以為他回歐洲去了,他說不,他學完了漢語以後,到上海的一家外國電話公司找到了一個工作。然後,他發現上海是一個大銀行,可是不知道怎麼走進去。於是,他回到大學裡去學了一年經濟系的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正式開始做生意。他在上海租了公寓,把歐洲的太太也接來了,買了一屋的中國古董傢俱,他們如今睡的,是一張從北京買來的一百多年以前的大鴉片床。
說著,他等的人來了,來的是一大群荷蘭人,頭上戴著尼龍的大鴨子嘴,那一天正好是歐洲足球賽,荷蘭和德國踢,在上海的荷蘭電話公司的荷蘭人,和“上海大眾”的德國人,約好了到這裡集合,去看電視。
裘德的酒館那麼響的音樂,六十年代的歐洲音樂,都被他們的聲音蓋下去了。
有一天,在裘德的酒館前面的小花園前,看到一對外國人在吵架,那女的把嘴閉成了一條線,鼻子尖得像剪刀,那男人則氣得眼睛眉毛全都白了。那時候,我突然發現,外國人在上海的街上,已經不再因為太多人要看他們而小心儀表、臉上要像皇帝巡遊一樣地笑了。現在他們多得沒有人要看,他們也膽敢在街上吵架。
後來,和一個比利時人約見面,那個人在電話裡說,就到裘德的酒館吧。那時候,才知道原來那是在上海的外國人約會的地方,就像我們在歐洲的時候,有事情約人,就說,到廣場的魚噴泉前見一樣。
那天去得早了,酒館裡沒有什麼人。對面的小房間裡,有一個人在獨自玩飛鏢,他的頭髮整整齊齊的,穿了美式大花褲衩,那是白領在休息天的打扮。他手裡拿了一大把紅色的飛鏢,一個一個,無聲地向靶心飛過去。
我自己找了一個長桌坐下來,對面牆上有一塊黑板,上面寫著這個週末的惠價菜,那大而笨拙的英文字,是真正的外文字,中國人寫的可比它們秀氣多了。
慢慢地,看到我坐的桌子深處,有一個人已經坐著了,面前放了一個杯子和一瓶德國啤酒。他把桌上的蠟燭放得遠遠的,所以我看不清他。
他說“嗨”。他是芬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