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他的目光再次下意識地投向坡下林子外邊的炮彈坑。他還是沒有看到它。看到的還只是坑沿上幾叢“嘩嘩喇喇”燃燒著的灌木。灌木的枝條是黑色的,正在吞噬這些枝條和葉片的火焰也是黑色的,這幅圖景又讓他的心驚悸起來,陡然覺得比自己剛剛經歷的死亡的一幕還要可怕。
“我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是的,有一件事情發生了。因為那個彈坑,那些黑色的火焰,我突然對什麼事情都不能理解了。……我喪失了對戰爭和死亡的理解能力。”意識又流暢起來,又堵塞了;又流暢了。又堵塞了。
他遇到了一個自己根本無法理解的事物:死……它讓他恐懼。這很可恥嗎?不。……生是每一棵小草都無限渴望的,不然每當寒冬去後,早春來臨,它們就不會匆忙地歡喜地展開心靈中珍藏和孕育了一個冬天的點點綠意,不會讓自己的花兒在生命最美麗的季節裡開放,不會在秋風蕭瑟時殷殷其意地將種子灑向天涯海角。……死,則是一隻螞蟻也不願意的。所以螞蟻死後屍體也會呈現出痛苦的和醜陋的姿態。……人是萬物之靈,他的生活空間和思維空間那麼廣闊,認知能力甚至能夠達到自己不能預知的境域,每一次新的日出,每一處新的景觀——一座山巒,一條河流。一片森林乃至於一片落葉,一粒被陽光照亮的水珠,都能給他的生命帶來愉悅和幸福,一年四季,他都可以期望得到別的生物難以得到的歡樂。人為了讓自己高興還創造了那麼多足以與大自然的美麗相映生輝的文明成果,人剛剛學會站立便開始了征服宇宙的航程。……人為了享受生活還下大力控制衰老。不讓自己過早地死亡。……人擁有的東西比螞蟻多得驚人,生命卻和螞蟻一樣只有一次,因此死亡對人來說就顯得格外可怕和可惜。
但是人也創造了戰爭。
他接著往下想,意識卻在此處堵塞了,他又迎面遇上了自己不懂的那個黑暗和可怕的事物。
生,是人們渴望的;死,是人們厭惡的;可是人們卻用戰爭的方式讓他人和自己死亡。……人創造了科學,發明了各種機械,寫出了瑰麗的詩篇,他們的智力不應當這麼低下。……可是他們還是要用戰爭解決許多問題。這其中就不能沒有某種更深刻、更合理、也更有力的理由,一種既令人悲哀又無奈的理由。……他的思考又回到嚴密的邏輯演繹中來了;他意識到自己剛剛開始擺脫那個彈坑帶給自己內心的無序和混亂,正一步步接近從本質上理解戰爭和戰爭給軍人帶來的死亡。可是他沒能接著思考下去。在蘇軍炮擊半小時後,全營已接到了奔襲的命令。烏蘭特將他從洞裡喊出來,傳達連長的命令,讓他帶3排去林子外邊集合。商玉均機械地執行了連長的命令,內心的問題並沒有解決,相反還因連隊即將出發去作戰而被賦予了新的緊迫感和沉重感。
“你可能還沒有弄清楚它,就倒下了!”他想。
商玉均站在集合起來的隊伍的一側,搖了搖頭,想從這種沒有結束的夢魔般的思想中清醒過來,卻透過林子望見了太陽:太陽也是黑色的,中心是一團黑色的熾烈地翻騰著的火焰;太陽下面是他熟悉的天地、山川、草木,它們也都是黑色的,或者說都毫無例外地披著一層稀薄的輕霧似的黑紗!
他就帶著這些感覺和思考經歷了全連集合後發生的每一件事情:參加軍官碰頭會,聽成玉昆傳達副團長的指示;回排裡組織出發前的戰鬥檢查;然後站在佇列中等候出發的時刻到來。他做這一切都是被動的,心不在焉的,內心中那個緊迫的問題妨礙他將注意力真正轉到外界來,但是外界發生的事情卻影響了他繼續深入思考下去。他沒有聽到張忠亮的哭聲,直到成玉昆跑過來,衝張忠亮和他怒叱,他才醒悟過來,卻沒有聽清成玉昆說些什麼。這一刻他心裡只有一個突然湧上來的簡單的念頭:這個討厭的傢伙在喊什麼?讓他趕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