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動也沒有動。
她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隨即傳來塑膠拖鞋在地板上發出的“吱呀”聲,腳步聲在她身旁半米的位置停住。在近乎黑暗的房間裡,柯宏志雙手插兜站著的身影只有個大約的輪廓。
他清了清嗓子,像準備發表什麼重要講話一樣,說:“怎麼不開燈?”
樊怡沒有說話。他又說:“剛和唐鵬吃飯,他的腿爛了一大塊,嚇死人了。肯定是因為在外面亂來弄的。”
依然是一陣沉默,柯宏志嘆了口氣,說:“明天我找人把樓道的牆面刷了好不好?”
樊怡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樓道的牆面上有毛豆畫的畫。毛豆是他們的兒子,六歲,到了活潑好動的年紀,又受到了幼兒園老師誇張而不負責任的鼓勵,愛上了畫畫。最心愛一箱99種顏色的畫筆——他是全班第一個擁有的人,總是隨身帶著。她不讓他在家裡的牆面上畫,他就到樓道里畫:彩虹、樹、只長了三根頭髮的人,永遠畫這幾樣:“媽媽媽媽,你看我畫得像不像?”
毛豆,是他們的兒子,死的時候只有六歲。
毛豆,是他們的兒子,今年該七歲了。
樊怡在提到或者想到毛豆的年紀時,總會有些許的猶豫。她有時想說“六歲”,因為這是他停留在她腦海裡的年紀,有時又想說“七歲”,就像他從未死去那樣。每次想到這裡,她就像一腳踩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一直墜落下去。
她用手掌頂著身邊放著的樂高模型不斷用力,直到疼痛。這個模型原來是放在毛豆床頭的,他每天早上都要摸一下,樊怡問為什麼,他說自己經常夢到買玩具,醒來就要摸一下,如果硌手就是真的,如果不硌手就是做夢。硌手,所以這一切都是真的。
她內心乞求柯宏志聽到之後趕緊走開,讓她和黑暗再待一會兒。然而,柯宏志卻在她身邊坐下了。樊怡渾身不自在,她不願意和任何人分享這個愛好。
電視裡播放的是一個親子的真人秀,幾個明星父親每週把自己的小孩兒帶到戶外去,接受不同的挑戰。樊怡把每一集都錄下來,迴圈往復地看。
孩子出事後,她本來沒有看電視的心情。幾個月前,女友帶著她外出購物,看到其中一個明星孩子代言的廣告牌,笑著對她說:“你看他長得是不是和毛豆蠻像?”樊怡大概很久沒有聽到別人提到兒子的名字,像是被大浪劈頭蓋臉打了一下,險些站不穩。震動平復下來之後,竟然有種淒涼的竊喜。
柯宏志在樊怡身邊坐了一會兒,就不耐煩了,問道:“我記得我收了一箱毛豆的衣服,怎麼找不著了?”
樊怡不言語。兩人像被安排到一個車廂的乘客,期待著對方說點什麼來打破尷尬,而當對方開口,卻又覺得厭煩。
柯宏志被她的沉默折磨到了忍耐的極限,終於起身。塑膠拖鞋吱呀的聲音,結束在臥室門關上的一瞬間。
一個月前,柯宏志揀出了一大箱毛豆的舊衣服要扔,他說:“留著也沒用,老看著,心裡老也過不去這個坎兒。”他大概發覺了,樊怡老是去一件件聞那些衣服的氣味,聞聞袖口,聞聞腋窩,混合了鹹的菜包子、甜的牛奶、甜的笑聲、鹹的淚水和汗液的味道。她以為聞了很多次,這些氣味會消失,然而並沒有,它們依然長久地縈繞著,像是被什麼牢牢罩住。
樊怡知道柯宏志扔掉這些衣服的理由充足,自己也擰不過他。就偷偷把這箱衣服寄走了,寄給那個明星小孩兒:“××電視臺轉××一家收。”她知道大抵也如石沉大海,拆都不拆就被扔在某個垃圾箱,可就是忍不住。
忍不住啊,她每天晚上在網上和攻擊那個明星孩子的人罵仗,幾千字幾千字地寫,渾身的熱氣往上湧,眼睛都變得通紅,一個個通宵就這樣過去。凌晨才爬上床,手腳冰涼地躺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