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幾十上百號人一起擠一擠澡堂子——那就是奢侈一些的享受了。我想,即使老得失去知覺,我也能回憶起每每從澡堂裡出來時渾身輕輕的刺撓感,那是我小時候所認為的世界上最幸福的舒適。
也記不清喝了多少水,但城市裡的水實在不太容易跟“喝”這個動作聯絡得上。它們看著清澈,來頭也不錯,專門的自來水管道,一擰就有,一關就停。可惜它們一旦經過火的錘鍊,就原形畢露——白乎乎的茶鹼,粘粘的樣子,酸澀的口感,實在不知道這個叫自來水的東西是怎麼養活一代又一代城市人的。
不過現實是這樣的:喝著自來水的人們把城市建到了高處亮處,讓無數看不慣喝不下這種叫自來水的人們對城市的方向趨之若鶩。
我,不過是成群的“鶩”裡的一隻小鴨子,累死累活地跑進城市。到城市的第一步,我買了一臺飲水機,豎在我那十平米的小屋裡,鮮亮而突兀。飲水機是我在城市裡所買的第一個奢侈品,它佔據的位置也偏大,有半張床的面積。
現在,我每天都能喝上純淨的純淨水,外在的衣著乾淨也不寒酸,更重要的是,我有一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我覺得,城市可能慢慢接納我了,因為我的呼吸和口氣都開始和城市一致了。普通話和城市的建設節奏一樣快捷順溜,語氣和城市的味道一同客套而有距離。這是很奇妙的感覺,只有同路人有相同的感受,否則,陌路者只能白我一眼,再送我三個字:神經病。
但是我沒法騙自己,我真的這麼想的。吃一樣的飯,有好有差而已;喝一樣的水,純淨水礦泉水而已。可是,“純淨”二字多麼讓人欣喜啊,想想就覺得放心而腸胃順暢。
至於洗澡,算了吧,我是知道城市裡的洗澡花樣多得曾經讓我瞠目結舌,但那又怎麼樣?跟我離得太遠了。我的那間小屋裡有個衛生間,自來水龍頭一開,水汨汨的。水流的聲音多好聽,你開小了,它汨汨的,你開急了,它也就嘩嘩的。它們爭先恐後,爭吵喧鬧。洗完澡之後,我能幹淨體面地奔赴我的那個工作崗位,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讓人放心而愉悅?
水,能洗澡,就是好東西。水,能夠純淨到可以喝,更是好東西。
不過如果水是從天上往下掉的,並且不會挑時候,就不能完全算是好東西了,比如現在,我被它困在一個小商店的屋簷下。
但是,雨水很足,雨勢很大,把路上所有的行人都攆到了街邊的商店裡。這樣的雨,城市裡很少見,否則,也不會滿天地都是發黑發黃的建築了。很多時候,天空也和那些高樓大廈一體,據說,這就是城市真正的顏色。
這樣大的雨對城市還是有好處的,它把天給下藍了,把樓房洗清爽了,讓樹葉和植物露出了綠色的本來面目。不好的是路面積水成河的感覺,如果你在新聞裡見到轎車像青蛙一樣在水面搖曳,應該也不會感到奇怪。
我已經選擇了冒雨走,現在,就快到我那間棲身的小屋了。衣服溼了能換,鞋子髒了能洗。所以,我帶著點兒怪異的氣宇軒昂在雨中慢行。因為慢,我才細緻地發現雨水是黃的,甚至是灰的。恍然悟到,天上的灰和樓房的黃,雨水是用純淨跟他們交換的。
回到小屋,已經淋透了。頭髮粘溼,衣服纏身,彷彿天上下的雨是燒開後的自來水。衝到衛生間去擰水龍頭,它虛弱地淌出一縷鏽紅的水滴,然後愛莫能助地看著我。愣怔了一會兒,忽然想起早上門口貼出的停水通知。
急得有些恍惚,來回踱步,腳下滲出的水足夠把房間拖一遍地板了。這才發現,我動,飲水機靜,動靜不相宜。我盯著飲水機上喝了一半的桶裝純淨水,頭腦裡閃過一道亮光。咕咚咕咚一陣猛喝,我打著飽嗝抱著半桶水去了衛生間。
第二天,我仍然乾淨而體面地上班了。不過時至今日,我仍然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