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父親遇到了反攻。亂箭一來,父親就要抖起身子,把肺翻出來咳嗽,讓自己緊縮成一小團。這時的父親看起來像極了一卷皺了的紙,微小脆弱,和我們小時候眼裡高大偉岸的父親截然相反。這讓我們心驚膽戰,想幫個忙都不知道從哪下手。
而母親此時則謹小慎微。父親的每聲咳嗽都像是她也在用力,父親咳嗽過後,她比父親顯得還累。家裡只有這時才是和諧的,他們矛頭一致,和咳嗽鬥成一團。父親蜷起自己,巴不得血液都停止流動,把所有的力氣用來咳嗽,似乎咳嗽就是他的盾,能擋住所有對手的襲擊。但他這隻能算是防守了,疲於防守。而母親則撫後背、遞紙巾、端茶倒水送藥。可一旦父親的咳嗽見好,家裡短暫的溫馨轉瞬即逝。似乎那一會兒的慌亂和擔憂倒成了祥雲,只能籠罩一會兒,總是要飄走的。陽光過去,陰霾照舊。
父親的離去,還是因為他的咳嗽。其實他每次咳嗽,我們都會異常地揪心,害怕他會因為哪一聲咳嗽太劇烈而停止了呼吸。擔憂時間長了,才慢慢習慣。但是,真的習慣了,他卻因為一次很平常的咳嗽,忽然就離開了我們,沒有預兆,甚至都沒給我們告別的時間和機會。去世後,父親倒慢慢舒展了,身子不再佝僂,腦袋也不再緊縮到胸前,一下顯得他高大安詳了許多。他的神態顯示,他的離去讓他終於戰勝了咳嗽,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而母親和我們,卻要一下子面對從此寂靜下來的房子。家裡沒有了喋喋不休的爭吵,沒有了扯人心臟的咳嗽,我們手足無措,而母親則空落起來。她像一個拳擊運動員突然失去了對手,落寞地一個人面對著空蕩蕩的舞臺。她沒法再戰勝父親,更不可能戰勝父親的咳嗽,她沒有目標可以征戰。她慌了,慌得很。
我們儘量抽時間回家陪母親。我們力所能及地製造著快樂與和睦的溫馨,而母親卻像個旁觀者,雙眼空洞,似乎她早就看穿了我們的做作,以及營造出來的假大虛空。顯然,我們不是母親的武器,更成為不了她的對手。我們頹然地離開,像落荒而逃一般聚在一起商量對策。沒有對策,我們坐在一起忽然發現,我們是如此不瞭解母親。再去看母親時,我們倒安靜了許多,就靜靜地看著母親,看歲月和孤獨在她臉上又增添了多少痕跡。母親反倒精神了一些,似乎我們的安靜是她勝利的結果,我們誠實而本色了。
微笑之後,母親輕輕咳嗽了起來。我們悚然一驚,母親也咳嗽了?再聽,不是,母親的咳嗽不是肺裡的抽搐,她在學習和模仿著一種聲音。沒過幾天,我們驚訝地發現,母親已經把咳嗽像一門技巧一樣掌握了。她咳嗽時不蜷成一團,而是在躺椅裡舒展著身子,只控制著聲音。如果在門外聽,我們一定會以為父親還在,只是又犯病了。
從此,母親把咳嗽當成了一味緩解孤獨的藥。咳嗽起來,虔誠認真,似乎在繼承父親的一門絕學,不惟妙惟肖、不青出於藍,就愧對師門。
開始我們驚愕、酸楚,束手無策。我們不知道用什麼樣的力量能幫得上母親,只能安靜地不出聲,看著母親一邊咳嗽一邊在臉上綻放出欣慰和驚喜。我們不知道怎樣才叫孝順,我們祈禱母親能長壽更長壽,把父親沒活夠的歲月也一同繼承下來。但母親顯然沒有這個目標,她的身體很快就虛弱起來,因為咳嗽幾乎是她唯一的鍛鍊方式。
當母親也離去時,我們不再那麼傷心,因為無法接受的心理比父親離開我們時弱得多了,幾乎沒有。我們寧願相信,母親是主動在拉近自己與父親的距離。她在她生命中的最後一次戰鬥中,掌握著全域性形勢,並且牢牢控制著戰鬥的結果。是的,她勝利了。我們沒有理由悲痛。
每年清明節去看父親和母親時,他們都坦然而欣慰地對著我們笑。他們攜手在另一個世界戰鬥,卻讓我們成為無法觀戰的觀眾。鮮花、眼淚和笑容是我們所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