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約翰回頭盯住了阿化,他的雙眼一隻眼像叉子一隻眼像刀,有一種急於吃掉什麼東西的熱烈傾向。宋約翰命令阿化說:“給我一杯苦艾酒。”
阿化聽清楚了。阿化聽見宋約翰清清楚楚對他說:“給我一杯苦艾酒。”阿化迅速看一眼墨鏡,墨鏡正用無名指在眼窩裡擦淚水。阿化躬下腰輕聲對宋約翰說:“是,先生。”
宋約翰要喝“苦艾酒”就是要死人。至少死一個。
樂池裡的音樂是在一段相對安靜裡轟然而起的。小金寶沒有唱,她跳起了踢踏舞,她的踢踏散發出一股熱烈的酒氣。節奏狂漫,動作誇張,捲動著###。她的一雙腳在木質地板上踩踢出金屬與木質的混響,小金寶知道有人在看她,知道自己的乳峰之上聚集了男人的焦躁目光。小金寶誰也不看,她依靠天才的空間感受能判斷出男人們的空間位置。逍遙城裡安靜了,小金寶的鞋底在四處狂奔。她的頭髮散開了,黑色水藻那樣前呼後擁。
墨鏡在踢踏舞的尾聲走向了衛生間。衛生間的路透過吧檯前沿。墨鏡在一個女招待的指引下一個人悄悄向後走去。鄭大個子從來沒有見過小金寶還有這麼一腿,下巴掛在那兒。小金寶遠遠地看見宋約翰那邊的坐位上空了一個人,她喘著氣,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明白過來是那個姓王的離開了。臺下一片喝彩,所有的手都在半空飛舞。只有吧檯裡的阿化低了頭,靜靜地擦一樣東西。阿化手裡拿了一塊很大的布。是在擦他的指頭,一隻,又一隻。這傢伙總是那麼愛乾淨,手上一點東西都不能沾。
墨鏡從遠處的過道上出現了。他扶著牆,他的手指幾乎像壁虎一樣張了開來,吸附在壁面上。逍遙城裡恢復了平靜,人們沒有注意這個額外細節。這時候有一個半醉的男人往衛生間走去,他走到墨鏡的面前,說:“你醉了。”墨鏡張大了嘴巴,一把撲住了他。他的手沾滿鮮血。半醉的男人看著他的手想了好半天,突然大叫道:
“血,血,殺人啦!殺人啦!”
逍遙城的混亂隨墨鏡的倒地全面爆發。逃生的人們向所有的牆面尋求門窗。桌椅散得一地。整個逍遙城只有三塊地方是靜的:吧檯、舞臺和宋約翰的座號。鄭大個子扔下香菸立即衝到了墨鏡的面前。小金寶立在臺上,站姿麻木得近於處驚不變。她的眼裡飄起了煙。那股濃煙飄散出來,瀰漫了宋約翰和鄭大個子。她弄不懂身邊發生了什麼。她的身邊死過無數的人,她惟一能知道的僅僅是又死人了。
“怎麼回事?”鄭大個子問。
宋約翰沒說話,陰了一張臉,好半天才嘆口氣說:“天知道。大上海才太平了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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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往事 第四章(1)
一
墨鏡被殺沒有在大上海鬧出什麼話題。這次意義重大的謀殺實際上被人們嚴重忽略了。多數人恪守這樣的話題:大上海哪一天不死人?人們極容易把墨鏡死亡的意義等同於一般的鬥毆傷害。真正對此高度重視並心繫於此的只有兩個人:老爺和宋約翰。他們天天見面,對於墨鏡的死亡說一些不關痛癢的話。但他們的心中都有一個疙瘩:老爺覺察到了一種危險,他不能知道危險來自何方,但他看見危險又向他靠近了一步,哧溜一聲,黑咕隆咚地又向他走近了一步。老爺的的確確看見這種危險了,這個我有把握,否則他不可能天天去陪餘胖子打牌。老爺骨子裡是瞧不起這個大胖子的。現在想想餘胖子實在不入流得很,雖說樣子還說得過去,但身上的霸氣總是不足,別看老爺小了點,土了點,醜了點,但開口不開口總歸還是老大的派頭。這是學不來的。我只能說,老爺就是老爺,這可是一點摻不了假。
墨鏡死後的三四天天氣突然熱了。一天一個吼巴巴的太陽。這幾天很古怪,至少在小金寶的身邊是這樣,全上海似乎都把她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