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看船在江心倒行,一邊想,你也要有幾千斤力氣才能把我的船拖沒到水裡。這船能載兩千多斤東西,現在是空艙,你要它像一塊石頭沉下去就要有兩三倍的力氣。秦天很清楚,湘江河床並不很深,加上大水,也不過###丈深。你就是潛入水底,纜繩還長出幾丈,你就不能把船拖得豎立起來。
漁船像肚皮上長了腳,在波浪中平靜緩慢地散步。浪聲啪啪,風聲冷冷,微雨像些鹽粉粘上他身體就融化了,然後有點兒鹹味流到嘴角。白天一望便熟知的兩岸參照物已經模糊在遼闊而流動的灰色背景裡,彷彿一隻蟲子飛進鮮雞蛋殼,失去自由,卻換來渾濁而新奇的刺激。
要把我拖到洞庭湖去?還是拖到東海龍王那裡去?
他輕輕釦住牙關,盯著斜插水中的纜繩,想象水下那端的情景。一段自以為力大無窮威力無窮的烏黑木頭,釘著一隻鐵錨,在黑漆漆坎坷不平而且翻騰奔湧的水底,沉著穩重地拖拽一根長繩子走路,像耕田的牛,拉車的馬,很勤快賣力的樣子,真有些滑稽。秦天很難想象它的眼睛。魚的眼睛是沒有眼皮的,它不會閉著眼睛走。那眼睛是不是又大又圓可是空空洞洞目中無人?你很不在乎是嗎?就像牛不在乎背上呆只蚊子?嘿嘿,這隻蚊子不輕呢,十幾丈長的篾纜拖在水裡,加上這條船,雖然走在順水,卻是逆風的,你不用些力氣,輕易背得動他?這不是牛背上一根牛繩,也不是馬背上一副鞍子。你背纜繩不像我拖大網,有一根寸半寬的牛皮腰帶挎在腰上。也不像縴夫,低頭彎腰,肩膀能借身體的力。你發力的地方不好,不是在你深層的厚肉,就是在你肋骨脊樑,走一尺你痛一分,走一丈你痛十分,等你痛到百分,你就會發威,痛到千分你就發怒,痛到萬分呢,你就應該投降了。
秦天居然從微眯的眼角透出一絲笑意。嘿,你投降的方式也很簡單,你只要浮出水面就行了。浮出水面,不再用力,我就來幫你。我有兩支槳,麻繩綁在船上呢。我會帶你回去,到你剛才休息的地方。不過,那時我就要把你吊在石牆上了。你在水裡,我在堤上,我與你做伴,等過今夜,等到天明。至於天明瞭怎麼辦,我沒細想,你也不要多想,想多了沒用,過一天算一天,過一時算一時吧。我一個人尚且如此,你一條魚又能怎樣呢?
船在頂風逆浪散步。毛毛雨好像也住了。他猛地看到頭頂出現一隻金元寶,吃了一驚。它上沿有一道優美的圓弧,圓弧邊緣全是透明、鮮嫩可愛的金紅色,乾乾淨淨,不枝蔓不毛糙。邊緣最紅,稍裡是橙黃,漸漸向下才變成青灰色。青灰色的底部不完整,倒像放置在地灘淤泥裡。這淤泥沒有邊際,最後浸染在大江的灰色水幕中。
七.鋼錨洞穿堅密物質(3)
這樣的雲彩真是太奇妙了!明明是雨天,明明是向夜了,居然有這樣美麗的、鮮嫩的、獨一無二的雲霓!無論烏雲怎麼厚,你頭上還是有太陽啊!這裡灰江濁浪,那裡卻晚霞依然!所以人見到的世界不完全是真實的世界,真實的世界決不只有黑暗、狂濤和兇險,真實的世界一定有壯美,一定有奇幻,只是沉淪在黑暗、狂濤和兇險裡的人才不能見到!
秦天心情舒暢得直想大大地呼喊一聲。
乾脆坐在有水的艙底,仰頭,七七八八不成句不能出口的戲文唱段在腦子裡像油菜花似的迎風搖曳跳閃起來。只當半藍的那片天畦上金元寶忽地變形並且黯淡下去,漸漸融化在四合的沙石流般的灰色雲絲中,他才心有不甘地收回目光。
現在是逆風浪。逆風浪也有它的美麗,它不是全青色,也不是全白色,它是長長一條青牆的頂端生出的白色迎春花。迎春花從水牆上一縱一縱地跳躍著披瀝下來,既不會披到牆根,也不改變它的位置。水浪滾滾向前,水花也隨著向前,然而它永遠簇生牆頭,在一刻不停的運動中永遠保持它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