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16頁

這所謂&ldo;家&rdo;,就是我的旅館。

當我從朋友家回到了旅館裡的時候,覺得很適意。因為這旅館在各點上是稱我心的。第一,它的價錢還便宜,沒有大規模的笨相,像形式醜惡而不適坐臥的紅木椅,花樣難看而火氣十足的銅床,工本浩大而不合實用、不堪入目的工藝品,我統稱之為大規模的笨相。造出這種笨相來的人,頭腦和眼光很短小,而法幣很多。像暴發的富翁,無知的鉅商,升官發財的軍閥,即是其例。要看這種笨相,可以訪問他們的原意是&ldo;在自己家中&rdo;,引申為不要受拘束。

家。我的旅館價既便宜,其裝置當然不豐。即使也有笨相‐‐像傢俱形式的醜惡,房間佈置的不妥,壁上裝飾的唐突,茶壺茶杯的不可愛‐‐都是小規模的笨相,比較起大規模的笨相來,猶似五十步比百步,終究差好些,至少不使人感覺暴殄天物,冤哉枉也。第二,我的茶房很老實,我回旅館時不給我脫外衣,我洗面時不給我絞手巾,我吸香菸時不給我擦自來火,我叫他做事時不喊&ldo;是‐‐是‐‐&rdo;,這使我覺得很自由,起居生活同在家裡相差不多。因為我家裡也有這麼老實的一位男工,我就不妨把茶房當作自己的工人。第三,住在旅館裡沒有人招待,一切行動都隨我意。出門不必對人鞠躬說&ldo;再會&rdo;,歸來也沒有人同我寒暄。早晨起來不必向人道&ldo;早安&rdo;,晚上就寢的遲早也不受別人的牽累。在朋友家做客,雖然也很安樂,總不及住旅館的自由:看見他家裡的人,總得想出幾句話來說說,不好不去睬他。臉孔上即使不必硬作笑容,也總要裝得和悅一點,不好對他們板臉孔。板臉孔,好像是一種兇相。但我覺得是最自在最舒服的一種表情。我自己覺得,平日獨自閉居在家裡的房間裡讀書、寫作的時候,臉孔的表情總是嚴肅的,極難得有獨笑或獨樂的時光。若拿這種獨居時的表情移用在交際應酬的座上,別人一定當我有所不快,在板臉孔。據我推想,這一定不止我一人如此。最漂亮的交際家,巧言令色之徒,回到自己家裡,或房間裡,甚或眠床裡,也許要用雙手揉一揉臉孔,恢復顏面上的表情筋肉的疲勞,然後板著臉孔皺著眉頭回想日間的事,考慮明日的戰略。可知無論何人,交際應酬中的臉孔多少總有些不自然,其表情筋肉多少總有些兒吃力。最自然,最舒服的,只有板著臉孔獨居的時候。所以,我在孤僻發作的時候,覺得住旅館比在朋友家做客更自在而舒服。

然而,旅館究竟不是我的家,住了幾天,我惦記起我杭州的別寓來。

在那裡有我自己的什用器物,有我自己的書籍文具,還有我自己僱請著的工人。比較起借用旅館的器物,對付旅館的茶房來,究竟更為自由;比較起小住四五天就離去的旅館生活來,究竟更為永久。因此,我睡在旅館的眠床上似覺有些浮動;坐在旅館的椅子上似覺有些不穩;用旅館的毛巾似覺有些隔膜。雖然這房間的主權完全屬我,我的心底裡總有些兒不安。住了四五天,我就算帳回家。這所謂家,就是我的別寓。

當我從南京的旅館回到了杭州的別寓裡的時候,覺得很自在。我年來在故鄉的家裡蟄居太久,環境看得厭了,趣味枯乏,心情鬱結。就到離家鄉還近而花樣較多的杭州來暫作一下寓公,藉此改換環境,調節趣味。趣味,在我是生活上一種重要的養料,其重要幾近於麵包。別人都在為了獲得麵包而犧牲趣味,或者為了堆積法幣而抑制趣味。我現在幸而沒有走上這兩種行徑,還可省下半隻麵包來換得一點趣味。

因此,這寓所猶似我的第二的家。在這裡沒有做客時的拘束,也沒有住旅館時的不安心。我可以吩咐我的工人做點我所喜歡的家常素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