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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某年春,我又到杭州遊西湖,忽然看見許多西湖船的座位又變了形式。此前的躺藤椅已被撤去,改用了沙發。厚得&ldo;木老老&rdo;1的兩塊彈簧墊,有的裝著雪白的或淡黃的布套;有的裝著紫醬色的皮,皮面上劃著名斜方形的格子,好像頭等火車中的座位。沙發這種東西,不必真坐,看看已夠舒服之至了。但在健康人,也許真坐不及看看的舒服。它那臉皮半軟半硬,對人迎合得十分周到,體貼得無微不至,有時使人肉麻。它那些彈簧能屈能伸,似抵抗又不抵抗,有時使人難過。這又好似一個陷阱,翻了進去一時爬不起來。故我只有十分疲勞或者生病的時候,懂得沙發的好處;若在健康時,我常覺得看別人坐比自己坐更舒服。但西湖船裡裝沙發,情形就與室內不同。在實用上說,當然是舒服的:坐上去感覺很溫軟,與西湖春景給人的感覺相一致。靠背的角度又不像躺藤椅那麼大,坐著閒看閒談也很自然。然而倘把西湖船當作一件工藝品而審察它的形式,這配合就不免唐突。因為這些船身還是舊式的,還是二十年前裝藤穿木框的船身,只有座位的部分奇蹟地換了新式的彈簧座墊,使人看了發生&ldo;時代錯誤&rdo;之感。若以彈簧座墊為標準,則船身的形式應該還要造得精密,材料應該還要選得細緻,油漆應該還要配得美觀,船篷應該還要張得整齊,搖船人的臉孔應該還要有血氣,不應該如此憔悴;搖船人的衣服應該還要楚楚,不應該教他穿得像叫花子一般襤褸。我今天就坐了這樣的一隻西湖船回來,在船中起了上述的種種感想,上岸後不能忘卻。現在就把它們記錄在這裡。總之西湖船的形式,二十年來,變了四次。但是愈變愈壞,變壞的主要原因,是遊客的座位愈變愈舒服,愈變愈奢華;而船身愈變愈舊,搖船人的臉孔愈變愈憔悴,搖船人的衣服愈變愈襤褸。因此形成了許多不調和的可悲的現象,點綴在西湖的駘蕩春光之下,明山秀水之中。

1&ldo;木老老&rdo;,方言,意即&ldo;很&rdo;,&ldo;十分&rdo;。

清晨

吃過早粥,走出堂前,在階沿石上立了一會。陽光從東牆頭上斜斜地射進來,照明瞭西牆頭的一角。這一角傍著一大叢暗綠的芭蕉,顯得異常光明。它的反光照耀全庭,使花壇裡的千年紅、雞冠花和最後的薔薇,都帶了柔和的黃光。光滑的水門汀受了這反光,好像一片混濁的泥水。我立在階沿石上,就彷彿立在河岸上了。

一條瘦而憔悴的黃狗,用頭抵開了門,走進庭中來。它走到我的面前,立定了,俯下去嗅嗅我的腳,又仰起頭來看我的臉。這眼色分明帶著一種請求之情。我回身向內,想從餘剩

的早食中分一碗白米粥給它吃。忽然想起鄰近有吃粞粥及糠飯的人,又躊躇地轉身向了外。那狗似乎知道我的心事的,越發在我面前低昂盤旋,且嗅且看,又發出一種&ldo;嗚嗚&rdo;的聲音。這聲音彷彿在說:&ldo;狗也是天之生物!狗也要活!&rdo;我正躊躇,李媽出來收早粥,看見狗便說:&ldo;這狗要餓殺快1了!寶官,來廚房裡拿些鑊焦給它吃吃吧。&rdo;我的問題就被代為解決。不久寶官拿了一小籮鑊焦出來,先放一撮在水門汀上。那狗拼命地吃,好像防人來搶似的。她一撮一撮餵它,好像防它停食似的。

我在庭中散步了好久,回到堂前,看見狗正在吃最後的一撮。我站在階沿石上看它吃。我覺得眼梢頭有一件小的東西正在移動。俯身一看,離開狗頭一二尺處,有一群螞蟻,正在扛抬狗所遺落的鑊焦。許多螞蟻圍繞在一塊鑊焦的四周,扛了它向西行,好像一朵會走的黑瓣白心的菊花。它們的後面,有幾個空手的螞蟻跑著,好像是護衛,它們的前面有無數空手的螞蟻引導著,好像是先鋒。這列隊約有二丈多長,從狗頭旁邊直達階沿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