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是《顏氏家訓》②。這《家訓》的作者,生當亂世,由齊入隋,一直是胡勢大張的時候,他在那書裡,也談古典,論文章,儒士似的,卻又歸心於佛,而對於子弟,則願意他們學鮮卑語,彈琵琶,以服事貴人——胡人。這也是庚子義和拳敗後的達官,富翁,鉅商,士人的思想,自己唸佛,子弟卻學些“洋務”,使將來可以事人:便是現在,抱這樣思想的人恐怕還不少。而這顏氏的渡世法,竟打動了施先生的心了,還推薦於青年,算是“道德修養”。他又舉出自己在讀的書籍,是一部英文書和一部佛經③,正為“鮮卑語”和《歸心篇》④寫照。只是現代變化急速,沒有前人的悠閒,新舊之爭,又正劇烈,一下子看不出什麼頭緒,他就也只好將先前兩代的“道德”,並萃於一身了。假使青年,中年,老年,有著這顏氏式道德者多,則在中國社會上,實是一個嚴重的問題,有盪滌的必要。自然,這雖為書目所引起,問題是不專在個人的,這是時代思潮的一部。但因為連帶提出,表面上似有太關涉了某一個人之觀,我便不敢論及了,可以和他相關的只有“勸人看《莊子》《文選》了”八個字,對於個人,恐怕還不能算是不敬的。但待到看了《〈莊子〉與〈文選〉》,卻實在生了一點不敬之心,因為他辯駁的話比我所豫料的還空虛,但仍給以正經的答覆,那便是《感舊以後》(上)。
然而施先生的寫在看了《感舊之後》(上)之後的那封信,卻更加證明了他和我所謂“遺少”的疏遠。他雖然口說不來拳擊,那第一段卻全是對我個人而發的。現在介紹一點在這裡,並且加以註解。
施先生說:“據我想起來,勸青年看新書自然比勸他們看舊書能夠多獲得一些群眾。”這是說,勸青年看新書的,並非為了青年,倒是為自己要多獲些群眾。
施先生說:“我想借貴報的一角篇幅,將……書目改一下:我想把《莊子》與《文選》改為魯迅先生的《華蓋集》正續編及《偽自由書》。我想,魯迅先生為當代‘文壇老將’,他的著作裡是有著很廣大的活字彙的,而且據豐之餘⑤先生告訴我,魯迅先生文章裡的確也有一些從《莊子》與《文選》裡出來的字眼,譬如‘之乎者也’之類。這樣,我想對於青年人的效果也是一樣的。”這一大堆的話,是說,我之反對推薦《莊子》與《文選》,是因為恨他沒有推薦《華蓋集》正續編與《偽自由書》的緣故。
施先生說:“本來我還想推薦一二部豐之餘先生的著作,可惜坊間只有豐子愷⑥先生的書,而沒有豐之餘先生的書,說不定他是像魯迅先生印珂羅版木刻圖一樣的是私人精印本,屬於罕見書之列,我很慚愧我的孤陋寡聞,未能推薦矣。”這一段話,有些語無倫次了,好像是說:我之反對推薦《莊子》與《文選》,是因為恨他沒有推薦我的書,然而我又並無書,然而恨他不推薦,可笑之至矣。
這是“從國文教師轉到編雜誌”,勸青年去看《莊子》與《文選》,《論語》,《孟子》,《顏氏家訓》的施蟄存先生,看了我的《感舊以後》(上)一文後,“不想再寫什麼”而終於寫出來了的文章,辭退做“拳擊手”,而先行拳擊別人的拳法。但他竟毫不提主張看《莊子》與《文選》的較堅實的理由,毫不指出我那《感舊》與《感舊以後》(上)兩篇中間的錯誤,他只有無端的誣賴,自己的猜測,撒嬌,裝傻。幾部古書的名目一撕下,“遺少”的肢節也就跟著渺渺茫茫,到底是現出本相:明明白白的變了“洋場惡少”了。
十月二十日。
(原刊1933年10月23日/24日《申報·自由談》,後收入《準風月談》)
【備考】:
《撲空》正誤豐之餘
前幾天寫《撲空》的時候,手頭沒有書,涉及《顏氏家訓》之處,僅憑記憶,後來怕有錯誤,設法覓得原書來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