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永遠也無法弄清它們的數目。草坪沒有明確的邊界:說這兒不長草是邊沿,可外邊又長出幾根草,又有一撮綠地,又有一溜兒稀稀拉拉的草地,那兒還算草坪不算草坪呢?有些林區樹木與草地不分,搞不清哪兒是草地,哪兒是灌木叢;即使是隻長草的地方,也很難確定什麼時候該計數,什麼時候不該計數。在這根草與那根草之間,總有一根草芽剛剛破土而出,下面還有一段白色的細如毛髮的根;一分鐘前也許可以忽略它,不把它算作一根草,可過不了多大一會兒,就該算它了。當你為此猶豫不決時,卻有兩根草剛剛還是黃黃的,現在一眨眼變得完全枯萎了,應該把它們從計數中刨除。還有殘缺不全的草,有的被攔腰折斷,有的擦根被掘,有的葉序不全,有的脈序殘缺……用小數加法計算也不能使它們變成一根根完整的草,它們仍舊是被毀壞了的草的片段,有的還活著,有的已腐爛,就成了其它植物的肥料——腐殖質……
草坪是草的一個集合(應該這樣來研究問題),它包括兩個子集:種植的草和自生的草即雜草。這兩個子集的交則是自生的但屬於種植品種的草,因此不能把它們從種植品種中剔出去。這兩個子集各自都包括許多品種,每一個品種又構成一個子集,說得確切些,每一個品種又構成一個集合,它也有兩個子集:一個子集包括屬於草坪的諸元素,另一個子集是不屬於草坪的諸元素。風帶著草種和花粉到處飛舞,各集合之間的關係又被打亂了……
帕洛馬爾的思想早巳轉向另一思維過程了:我們看到的是“草坪”呢,還是一根草加一根草加一根草……?我們所謂的“看到的草坪”,只不過是我們的感覺器官不精確的、粗略的印象。集合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構成集合的諸元素各不相同。不必計算各元素的數量,數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眼看清每一根草,看清它們的特性與差異。不僅是看見它們,而且要想到它們;不僅是想到“草坪”,而且要想到三葉草那根莖和兩片葉,想到黑麥草那劍狀的略微彎曲的葉,以及馬蹄金草那細嫩的傘房花序……
帕洛馬爾先生對草坪的注意力分散了,他不再拔草坪上的雜草,也不再想草坪,而想整個宇宙。他要把自己對草坪的這些想法應用到宇宙中。宇宙是規則的、有序的,也許是混亂的、盲目的;宇宙可能是有限的,但是不可數的,它沒有一定的邊界,自身又包括了許多別的宇宙;宇宙是各種天體、星雲和塵埃的集,是各種力的場,各種場的交,各種集合的集合。
一.三.觀天象
一.三.一 黃昏的月亮
月亮在黃昏時最不引人注意,然而這卻是月亮最需要我們關注的時刻,因為這時它自身的存在尚成問題。黃昏時它只不過是明亮而蔚藍的天空中一塊略呈白色的斑點;誰能向我們保證,今天它也會慢慢變成一輪明月呢?它那麼虛弱,那麼蒼白,那麼單薄,僅在一側露出一條形似彎鐮的光亮的邊沿,其餘部分還略呈天藍色。它像一塊透明的聖餐麵餅,又似一片尚未完全溶化的藥片,差別在於它這塊白色圓形體並不漸漸消亡,它上面的白色會不斷吞噬藍灰色的暗影變得越來越濃(搞不清的是,這藍灰色的暗影是月球的一種外貌呢,還是月球像—塊海綿,吸附了天空分泌的藍色物質)。
這時的天空還是一種非常堅實、非常具體的物質。很難確切地說,月球這個比雲霧略微堅實一點的圓形白色物體,是正從天穹那緊繃繃的無邊無際的表面上漸漸脫離開來呢,還是它乃是天穹上吱腐蝕的一個斑點(像教堂圓頂上油漆脫落的斑點一樣),還是它像是裂開了一條縫隙可透視深邃天空的背景。人們不能確定這點還因為月球的形狀捉摸不定:接受到暮色餘輝的部分開始成形,接受不到的部分則仍滯留在陰暗之中。由於月球這兩部分界線不清,我們得到的印象就不像透視某一固體時的形象,卻有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