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有人進來寢室,說副營長要他們扶我出去集合場,副營長暴怒的吼聲倒嚇得我差點腿軟,我看到他指著天空大罵,說:「是這孩子守著你一天,不讓你進了野狗的肚子,是這孩子盯著,一塊不少地把你找回來,你不知足、不感恩……,你有不平你他媽的來找我……,你再不讓這孩子平安,我明天就把你的骨灰倒進豬圈裡餵豬!你看我敢不敢!……。」
半夜,一身酒味的副營長走到我床頭,跟我說:「我罵他了,你沒事了,他這輩子就怕我一個人。」然後把一個東西塞到我枕頭下,說:「這人也沒留下什麼像樣的東西,我撿了一樣給你,讓他保佑你一輩子。」
那是一根極其普通的鐵梳子,黑色隨身型,不過,上頭竟然認認真真刻了字,刻了兵籍號碼、士官長的名字,以及購於金門陽宅和購買的年月日。
這梳子跟了我好幾年,一直到一九八四年我寫了一個有關老兵娶少妻一番曲折之後有了圓滿結局的劇本,或許潛意識裡希望士官長也能有這樣的人生吧,所以把男主角的名字乾脆取做「老莫」,不久之後,當我有一天忽然想起那把梳子的時候,就怎麼都找不到了。
梳子不見了,但某些記憶卻始終難忘,尤其是茄子和士官長的屍體與氣味的關係。我不否認那種聯想幾乎成了我一種病態的強迫性反應和行為,總之,只要看到眼前出現茄子這道菜,無論什麼煮法,最初的幾年是直接反胃,而後幾年則是自我說服,我會先跟自己說:
「這是茄子,你看,它是很香、很下飯的魚香茄子,這跟當年士官長那一袋屍塊一點也沒關係……,然後開始反胃。」
五十幾歲過後,我好想遺傳了媽媽當年的毛病,嗅覺慢慢喪失,或許是這樣吧,這兩三年來我已經可以安心地接受茄子,雖然只剩下口感和味覺。
或者是……經歷過太多親人的死亡現場之後,我已經無感了……,或是……故意遺忘?
愛——
阿春小我兩歲,所以是在我三年兵役的最後一年他才下到我們的單位來,不過,報到之後,也不知道是他「造型驚人」,還是在中心的時候有過逾假不歸的記錄,各連竟然沒人要他。
記得那天營部都已經開飯了,人事官還在大聲小聲地打電話協調各連「收容」,最後營長開口了,說:「沒人要就留在營部吧!可以把沒人要的兵帶好,那才叫本事!」
之後,我們就看到一個戴著太陽眼鏡、瘦得像一根籤,卻偏偏穿著一身改得幾乎完全貼身的軍服的傢伙,走進餐廳。而更令人震驚的是他的行李,除了隨身軍品之外,他還帶來兩個大皮箱、一把吉他以及一個質感看起來相當高階的小箱子,後來我們才知道里頭裝著的竟然是量「手」訂做的保齡球一顆。
「啥名字?」營長問他。
「Haru。」他恭敬地答。
全場愕然之下,我連忙跟營長解釋,那是日文「春」的發音。
「我操你媽,你當日本兵啊?」營長開口罵,他才緊張地說出他的全名,不過隨後又加了一句:「報告營長,我媽不見了!對不起!」
這話一出,整個餐廳已經完全嚴肅不起來了,連營長都笑著罵說:「你這小子不是傻子就是徹底裝傻。」
後來我們當然知道他不是傻子,也沒裝傻,他說的是實話,包括他說媽媽不見了也是真的。
阿春的爸爸是船員,一年到頭不在家,媽媽呢,則是一天到晚不在家,不是打牌就是到處趴趴走,「善盡母職」的惟一方法就是給錢,要啥有啥;不過,當他入伍進了訓練中心,媽媽卻給他寫了一封信,大意是阿春已經是大人了,她的義務了了,當了一輩子活寡婦之後想過自己的日子了……。
等阿春休假奔回基隆,才發現房子、傢俱包括他留在家裡的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