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深處似乎對這個假設充滿了畏懼,抱緊他,“我不知道……我還沒想好,你就來了……子釋,幸虧你來了……”
子釋心中無限酸楚。
如今看來,恰是西京請和之議,陰錯陽差,歪打正著,造就了這場意料之外的重逢。進一步說,若非自己推測過了頭,順勢上場一探虛實,何至於生挨這晴天霹靂平地驚雷?再退一步講,此前他如有半分雜念,不肯及時收手,又談什麼出使求和?恐怕只餘得兩軍對壘中遙望,成王敗寇下相見,此生再無這般相親相近彼此訴說的機會。
如此珍貴的……最後一個機會。
閒閒道:“如果……沒有遇見子歸,你本來怎麼打算?”
“原先的打算……先拿下峽北關,奪取太子兵符,順利的話,連雲頭關一塊兒佔下來,然後把北邊也換成我的人。待外圍初定,就想辦法去西京……找你們……”
“你就這麼篤定——”子釋抬起眼睛,倒瞅著頭上那張臉,“我們仨一定會在西京老實待著?過了這許多年,沒準,”頓一頓,“沒準,孩子都滿地跑了呢?”
“胡說!”長生被他逗笑了,滿眼溫柔哀傷,抱著他的頭,“別瞎說……你答應過我的,你明明都記得,非要那樣嚇我氣我……說好了我去西京找你,你當然不能到處亂跑。再說,哪有許多年,一共才五年,比我自己預想的還要快……你知不知道,這五年裡,我做了多少事?我一想到你也像我想你一樣想著我,就一刻也停不下來——我這樣拼命,你還敢去找女人?我知道你不會的……”
想起見到他之前如何方寸大亂,想起剛見面就把他氣得吐血,想起他一夜驚悸不得好眠,想起那顆石頭垂在他胸前,刺得自己雙目流淚……長生低頭貼在他額上:“我知道,你不會……”
子釋靜靜聽著。
他聽見他說“當然”,他說“才五年”,他說“我知道你不會”。
如此自以為是,理直氣壯。
心中早已有了決裂的預感,身體貪戀著熟悉的溫度,靈魂被理智強行凍結。本以為需要竭力剋制的會是怨尤憤恨,誰知對話進行到此刻,望著他無可置疑的眼神和表情,種種不甘不平渙然冰釋,忽然於瞬間真正認清了一個長期存在的隱性事實:
李子釋與顧長生,從始至終,都隔著一條千年代溝。
不獨他,這時代所有人,包括子周和子歸,李子釋和他們之間,從來隔著這條千年代溝。一直以來,自己並非沒有意識到,卻盲目而自大的將這代溝兩岸分出了上下前後,不由自主總以俯視的姿態,回首的姿態面對一切。
子釋想:我看到了,自以為理解了,體諒了,卻忘記了一個基本前提:我已身處其中。
這是一個關山阻隔,萍水飄零的時代。
這是一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的時代。
這是一個義士不惜斷頭,忠臣憤而死節的時代。
這是一個伯夷仍舊采薇,尾生依然抱柱的時代。
這時代的許多人,不論好人、壞人、聰明人、愚蠢的人……都比自己執著,比自己堅強。
很多時候,沒有為什麼,只有必須堅持。
且不論立場與追求,單說離別和等待。子釋忽憶起當年從小姨娘那裡聽來的往事:父親新婚之後,上京趕考,這年卻不知何故名落孫山。羈留京師兩載,下一輪終於高中狀元。才當了年餘京官,家眷還在路上,已經外放去做涼州刺史。路遙地偏,前途難測,只得留人捎話,家眷暫寓京城。又是兩年過去,父親應召回京,一家才得團聚。當時猶屬太平世道,從離別到重逢,母親整整等了六年。
幼時聽過便忘,並未覺得有何特別難過之處。也許,是敘說者理所當然的語氣,淡化了那過程中的孤寂恐懼、痛苦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