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再刁鑽的客人,也只憨厚一笑,說上一句:“由著您挑吧,每個都一樣,十個錢。”
市集上有扎彩子的、捏兔兒爺的,擺著桃紅蔥綠的精緻緞子鞋,女人們擠在一處買幾瓶雪花膏、冷霜,男人們若帶著孩子,多半給買一個竹扎的風箏,小的不過巴掌大,玩意兒真是精巧,大的有蜈蚣、五彩鳳凰,升上天映出一片好看的五彩顏色。
碧輝靠在車裡坐著,偷偷拉開一點車簾子望著街上人來人往,道:“姑娘,我總記著那年你去六貝勒府上,那兒供著的海棠木瓜,紫禁城裡怕還見不到吧?”沈黛看了看她,慢慢地輕聲道:“現在沒有紫禁城,也沒有六貝勒。”
碧輝自知失言,立馬閉上了嘴,規規矩矩在馬車上坐好。
沈黛看著從車簾縫裡露出外面來往行人的褲腿、他們的腳,匆匆忙忙地不斷走過去,傍晚的光線攏在她側臉上,照出一道溫柔好看的影子。她剛過了十六歲生辰,可她已是個經歷改朝換代的人,未必不幸。打吧,衝吧,鬧吧,大家都站在新時代的開端,打破了舊的,造得出一個怎樣新的,她要看一看。
沈黛這樣跳躍地想著,心裡卻清明得很。
然而遠處轟轟然噼啪傳來了響聲,打破那一點清明。那聲音隆然且密匝,從似乎非常遠的地方傳過來,像輕巧的除夕炮仗。碧輝笑起來,挑起車簾去看:“姑娘,今兒是十五,有人放炮仗呢!怪熱鬧的!”
她探出頭去,一陣尖厲從頭頂呼嘯而過,打碎了沿街琉璃瓦的頂子。
砰!砰砰!又是兩聲,人群都靜了。
“開仗啦!了不得,直皖開仗啦!大夥兒跑哇!仔細槍子兒,跑哇!”誰喊了一聲,朝人海里投了一顆滾沸的火石。
冒火星的帶著熱氣的響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東邊有,西邊也有。“包圍!這是包圍!”有人邊逃邊作著解釋。“沒毛的兔崽子!王八蛋!”有人罵了一聲,“砰砰”的槍子兒打在他身後的木樁上,震得耳膜發疼。槍子兒打北邊打過來,打掉了藥鋪門前石墩獅子的腦袋,人群尖叫著一路逃開。那槍似乎並不往人群中間打去,像惡劣可怕的戲弄,然而沒人敢把它當作戲弄。
有人懷裡抱著小兒子,一邊大聲喊著“妞兒”;有人趁亂伸手到賣花的竹擔子裡,抓了一把被扯碎的梔子返身就跑,踩到一隻不知誰跑掉的、新買的珍珠繡花鞋,一跤跌在人群裡,那鞋子被踩進爛汙泥淖裡,露出半個鞋跟,絆倒好幾個亂奔亂跑的人。嗡嗡的喊叫哭聲排山倒海地湧來,一隻黃犬立著尾巴,很快從門洞鑽進去——犬比人要強。這個世界是嗡嗡聲的,爆裂的,砰!
李四老頭拼命穩住了馬蹄子,回頭大喊:“姑娘,咱們怎麼著?”碧輝死死拉著沈黛的手臂,嚇得流出了淚:“姑娘快逃命吧!我就是丟了這條命,也要……”沈黛捂住她的嘴:“沒有人叫你死,咱們都會活。”
她掀開車簾,提著寬袖長衣下襬跨出去,坐到馬車前頭,和李四老頭並排:“四爺爺,你只管穩住馬,我給你看著路。還是慶安胡同,走吧!”
“我的姑娘,有這膽子!得嘞!”李四老頭咧嘴大笑了一聲,也不多話,駕著車夾在人群裡開出去。碧輝的嘴唇不住地顫,眼裡有淚一週一週亂滾,她衝著前頭喊:“姑娘,使不得呀!那是槍子兒,可不長眼呀!”
震耳的亂喊淹沒了她的聲音。槍聲漸漸逼近,一大隊拿著槍的兵衝散了人群,他們朝著城南奔過去,狂風暴雨一樣的腳步聲落在地上,帶出來一陣陣火藥味的、血腥味的風。驚惶的人們主動給他們分出一條路來,大夥兒被擁擠得迷失了方向,有的掙扎伸出手去,卻抓到前一個的衣領子,一齊重重朝後摔去。擠壓,踩軋,人群是一堆受了驚的死氣沉沉的麥垛,散發出汗臭的腐爛味道。
響了一聲槍,響聲在空氣裡橫衝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