悵。他低下頭,仔細地打量著她的小手,白皙的,嫩嫩的,五個小小的指甲蓋上殘留著鳳仙花暈染過的暗紅色。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放心大膽地凝視別人的手,沒有人知道他對這樣人人都有的東西存著多麼巨大的好奇。可是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讓我好好看看你的手,行嗎?他不敢。他從來不敢這麼說。他從來就不敢放心大膽地把自己心裡的盼望對別人說出來。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小女孩。
“我叫張普雲。”小傢伙一板一眼地說出自己名字的樣子很可愛。
“你家住哪兒?”
“普雲巷。”小女孩似乎對關於自己的事情一點興趣也沒有,於是轉移了話題,“你的手長成這樣,你怎麼吃飯呢?”
“像動物那樣,直接用嘴。”他說。
“那要是你的後背癢了,你該怎麼撓癢癢呢?”普雲瞪大了眼睛。
“忍著。”袁季笑了。
“忍著?”普雲點了點頭,“真了不起。”
“沒有辦法,很多的事情我都得忍著。”袁季解釋著。
“那——” 普雲臉上突然有點不好意思,她把嘴湊到他的耳朵邊,悄聲地問:“那你怎麼擦屁股?”
“這是我的秘密,不能說。”袁季的樣子一本正經。於是普雲就自然而然地被唬住了。
就這樣,他們算是認識了。
普雲的家離袁季行乞的地方並不遠。那個普雲巷也是類似於袁季住的衚衕那樣的,集中了很多的平房的小巷。之所以叫普雲巷,是因為那個地方有個龍城非常著名的寺院,普雲寺。很古老的廟宇,很旺的香火。不過這些都是袁季後來才知道的。
從那之後,普雲常常到袁季這裡來玩一會兒,不一定每天都來,但總是隔三差五。直到有一天,袁季不得不離開了平時行乞的地點。那個時候他遺憾地想,也不知道當普雲找不到他的時候,會不會失望。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那一天,袁季遇上了幾個過路的小流氓。他們往袁季的頭上吐痰,往他的衣領裡扔瓜子皮。然後拿走了袁季鐵盒子裡所有的硬幣。袁季默默地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他覺得這場煎熬總是會過去的,他們鬧夠了自然就走了。可是他們臨走的時候踢翻了袁季的小椅子,看著袁季像個不倒翁那樣在地上掙扎,幾乎要打起轉來,他們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笑聲。
然後他們走了,留下袁季一個人在地上掙扎著。那個時候,他覺得耳朵邊上突然間一片澄明的寂然。整個世界變得前所未有的蒼白和安靜。他的小椅子近在咫尺,但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坐起來,歪下去,坐起來,再歪下去,就是無法靠近它。小椅子似乎變成了死亡,看似是必然的終點,可是到達的過程真是辛苦並且毫無意義。那是袁季此生第一次問自己,到底為什麼要活在這世上。
那一天,是袁季生命中的轉折點。因為他遇上了鏡通法師。鏡通法師帶著幾個徒弟,碰巧路過此地。看到了一身汙垢、滿臉擦傷的袁季。徒弟們把他扶起來,讓他重新回到小椅子上。鏡通法師對他笑了,鏡通法師的笑容讓他不知所措。鏡通法師問袁季,願不願意到他們寺門口來乞討。廟裡人多,若是再有人來欺負袁季的話,總是有個照應。鏡通法師說話的時候,眼睛裡的平靜就像他身上的紅色袈裟一樣溫暖。他讓袁季自慚形穢。袁季低頭看了看自己,囁嚅著說:“師父,我還是不去了。我,我長得像條蟲子一樣,我這麼髒。”
鏡通法師笑了:“這世上,誰不髒?”
簡簡單單,醍醐灌頂的六個字,把什麼問題都解決了。然後徒弟們搬著小椅子,把袁季一路抬到了他們的寺廟門口。袁季看到了,原來這裡就是很多龍城人嘴裡的普雲寺。
普雲寺的門口,綠樹成蔭。
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