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很快被日常瑣事消解,白日裡的承諾,在晚間返回的車廂裡已經產生了動搖。
由於急著返回熟悉的城市,我一直注意著車窗外邊,遠處都是開始發黑的遠山輪廓。光線的不足使人眼力判斷有些失誤,似乎它們就在眼前,手伸出窗就可以按住。人對於遠處的判斷永遠都不如一把尺子,看上去很近,實際又很遠,甚至就不屬於這個地界管轄。剪影一般的山巒在車子疾馳中沒有絲毫動彈,可是想見這一條山脈是多麼的遼遠。太多的山是不知尺寸的,不像珠峰,每隔一段就要動用大量人力財力測量一番。科學儀器的產生,由粗疏到精確,就是要給人一個明確的數字,免得口舌不一。追求精確就意味著失去趣味。我從小厭煩算術,有時候全班人同做一道題,只得出答案一個,就覺得毫無味道。古人形容山峰高聳,模模糊糊地拈來兩字:千尋。誰也不會認真算計,只知極言其高。過於清晰的事物中斷了人的好奇、疑慮,而迷濛漶漫的事物,卻在那種混混沌沌的團狀裡,包孕了許多的未知。遠處的山巒就是這樣,失去了層次、皺褶,也失去了稜角、峻峭,陰影比山還要大,陰影遮蔽的部分,正是我們目盲的部分。生活的許多部分正像此時一樣是模糊不清的,模糊的部分遠遠大於清晰的部分。我想,這是我們活得安逸的一個原因。錙銖必較固然反映了一個人認真並且固執的那個方面,世上有的人是傾向於此的,他們活在清晰之中,與我正好相反。
作為一個單位裡的成員,註定是逃不脫量化的。每年都要填一些表格,把有關的行為,諸如發表幾篇論文,屬何等級,A級還是B級,五千字還是一萬字,每週上幾節課,都講了些什麼,學生分數是85還是86。還有歲尾的考評,自己的政治思想是優、良還是一般、差,最好用數字來表達。一年下來,有關部門需要的就是這幾張紙,這幾張紙縮略了一個血肉豐滿的人。我對於文學一直沿用著委婉深沉的走向,間或加上一些柔和的色彩。人的才華有時就是從婉曲的行文中流露出來的,而那些太直太硬的表達,在我看來都是不通文路或缺乏悟性的人才如此,他們把原先很有趣味的表述弄得毫無生機。不過,官方還是慣用清晰理性的數字,用不著在數字的周圍點綴情感的修辭。這對於自幼就長於文辭而短於數字的我優柔寡斷,常常筆舉在空中,停住,一時落不下去。書法本來就很抽象,抽象造成筆跡、筆調的模糊,是多給一分,還是少給一分,常常讓我躊躇。其實在五分之內,我的評判都處於遲疑之中,按照我的標準,就是模糊取士,上、中、下三等打發了事。可是沒有成功,管理者需要準確的數字,從數字裡看透一個老師,還有學生,似乎不這樣,就盡不到一個管理者的義務。
車子下了一道長長的坡,把山巒撇在後面,地勢平坦了許多,車轍的左邊是田野,右邊是河道。暗色調的河,波浪翻卷碰激時濺出了星點的亮光,車子忽然快了起來,像要追逐向前湧去的浪花。曾經幾次在白日裡經過,這是一條十分清澈的河流,白日舒緩而夜晚湍急。兩邊水草豐茂,可以看到低頭的黃牛和搖擺的鴨陣。昏暗的河流沒有讓我順勢想起時光,想起時光的人含有哲學家的細胞,流水和時間已經成為一種死生默契,連在一起說道。南方的河流給我的感覺就是柔軟,一個經常在水邊的人,想把字寫得硬一點兒都有一些困難。碑中的剛硬,寫累了到河邊轉轉,吸收一點靈氣,回到書房裡再寫,味道就柔軟了下來。後來棄北碑而學南帖,果然如水滋潤婉曲。在我的書房永遠都擺著一盆清水,不斷地進入濃墨,稀釋為清淡。當它們在宣紙上刷地一下暈化開來,南方的平和恬淡就如在眼前了。除了水有這種作用,其餘特質不可替代。與之符合的是這些年我也越發喜好柔軟的食物,粥就是多水的食品,在溫度的作用下把無數堅硬的米粒化解,融為一體。還有南方人嗜好的湯,也是憑藉於水,把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