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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寶在馬臉女傭的安排下洗漱完畢,靜坐在大廳裡吃早飯了。她剛剛洗完臉,臉上隱隱有一種青色光芒。她早晨的胃口歷來不好,景泰藍小碗與調羹在她的手裡發出一些碰撞,又孤楚又悠揚。她的左前方有一盆插花,五六朵鮮嫩的玫瑰富貴而又喜氣。小金寶沒有上妝,她的臉色在玫瑰面前流露出枯敗痕跡。小金寶看了看窗外門前的大太陽,突然心血來潮,關照女傭說:“把冬天的衣服拿出來曝曝。”
小金寶的衣服真多。這也是每一個風塵女子共有的特徵。馬臉女傭進進出出,不一會兒天井裡就鋪得紅紅綠綠。我幫著馬臉女傭接接拿拿,但小金寶馬上把我止住了。她看了看我的手,嫌我的手汗漬多,“太滷”。我只能斜站在門框旁邊,看天井裡的那株大芭蕉。那株大芭蕉在正午的炎陽下閃爍著油光,被陽光弄得又妖嬈又吃力。它的巨大葉片在水泥與磚頭之間顯得缺乏應有的呼應,從進門的那一天起,我總覺得這株芭蕉與小金寶之間有某種相似,紛絮茂盛底下隱藏了一種易於忽略的孤寂。
上海往事 第三章(4)
馬臉女傭開始往後院的草坪上運衣裳。整個後院開始瀰漫出樟腦丸的古怪氣息。這股氣味越來越濃郁。小金寶夾了根菸,我走上去打火,她半天都沒有點,卻把煙放下了自語說:“多香,多好聞的氣味。”我知道她說的是樟腦。我弄不懂她怎麼這樣痴迷這種氣味。她的腦門上有一種夢的顏色,在夏日午時鬆軟地綿延。我覺得她有一種類似於夢的東西被樟腦的氣味拉長了,弄亂了,弄得四處紛飛。小金寶這樣的神情渲染了我,我追憶起我的家鄉,我的小柳河,我的桑樹林。我望著小金寶,就這麼走神了。小金寶突然注意到了我的打量,無精打采地說:“看什麼?我又不是西洋鏡!”小金寶哼了一聲,走到了條檯面前。她趿了一雙拖鞋,她的走動伴隨了拖鞋與地毯的磨擦聲,聽上去拖沓而又慵懶。她拿起一張膠木唱片,放到手搖唱機上去,搖了兩下,卻又把唱片拿下來了。她的手又伸到了礦石機的開關上去,奧斯邦電臺裡頭正播送小金寶的歌。小金寶聽了兩句,好像對自己極為厭煩,轉開了。另一家電臺裡是日本仁丹和南洋香菸廣告。小金寶轉了一氣,聽來聽去總是無聊,順手又關了。
我側過臉打量起後院,鞦韆也被馬臉女傭用上了。鞦韆上臥了一件方格子呢大衣,呢大衣被太陽曬出了熱焰,在鞦韆上像被燒著了,有一種無色無形的火苗在靜靜晃動。小金寶點上煙。她的煙吸得極深,吐得卻很慢,很輕。大口大口的濃煙裡有一種難以言傳的焦慮與鬱悶,隨後淡了,隨後淡成為虛空。
這天就這樣無聊,就這樣無所事事。就是這樣的無聊中我卻惹下了大禍。
傍晚時分馬臉女傭開始收衣物。小金寶說:“臭蛋,洗洗手,幫著收東西。”我洗好手,小金寶拿出一包樟腦丸和一疊小方紙,關照我把樟腦丸一顆一顆包好,待會兒塞到衣服的口袋裡去。依照小金寶的吩咐,我先得在所有木箱的四隻角落塞好白紙團。我託著一隻盤子走進了小金寶的臥室。她的臥室極考究,放滿了各式小盒子小瓶子和剔透的小玩意。小金寶不在臥室裡頭,但我儘量躡手躡腳,不弄出半點聲音:我知道這個女人對樟腦氣味的病態熱愛,能放的地方我都給她放上了。
事情最終發生在一雙棉鞋上,這雙老式兩片瓦棉鞋放在一張櫥子的底部,被一塊布擋著。這樣的棉鞋我非常熟悉,這樣的棉鞋充滿了冬季裡的鄉村,但在小金寶的臥房裡見到我反而好奇。我拿起鞋,鞋沒有穿過,沒分出左右。我把手伸進去,夏日裡把手伸到棉鞋的深處有一種異樣的歸家感受。我塞進一隻樟腦丸,隨後拿起了另一隻。
另一隻鞋裡頭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