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村數我家最熱鬧,數我父親最忙。
臘月初八早晨要吃“臘八粥”,是用各種豆類混合糯米煮成的甜粥,美味的無可名狀。
在臘月上中旬的某一天,母親會抽空“熬糖”。具體程式較複雜:先將地窯裡儲存過一段時間的紅薯取出,據說這樣的紅薯是“收過漿”的,否則不夠甜;洗淨後去皮,煮熟;取出搗爛;兌上少許涼開水,用大紗布兜來回晃悠,過濾,去渣;然後將湯汁放在大鐵鍋裡慢火慢煮,要煮五、六個小時後才能“出糖”。每次“出糖”的時間基本在夜裡子丑時分,整個櫥房都瀰漫著濃濃的甜味,是很難聞到的焦糖的甜味,也是我們一年中最期望聞到的味道。內心最甜蜜的時候應該是母親將鐵鍋邊的焦糖鍋巴分成小塊放在我們嘴巴里的時刻,那樣的晚上,敖紅了眼睛也不會有瞌睡的,一雙雙小眼都會盯緊母親手中的焦糖鍋巴,那可是一年才有一次的美味啊!熬成的糖汁待放涼之後即放入陶瓷缸裡密封住,等到做爆米糖或包蘆糖(即玉米糖)時再拿出來用。
臘月二十三“送灶神”也是我們喜歡的日子。那天,家家戶戶要徹底“掃塵”。大清早天剛亮,全家都早早起床,老人孩子一個也不能閒著,把家裡的大小物件全部搬出來放在露天裡,哥哥姐姐們去竹園砍竹子,綁紮成二、三把足有四、五米長的大掃帚,站在高凳上方可掃到屋頂的灰塵。每個人都用毛巾或舊衣服將頭部緊緊包住。老人們就擦洗搬出來的桌椅、香火臺、床、衣櫃各種傢俱。孩子們負責看好自家的東西,不要被別人、叫花子、撿破爛的或唱戲的順手牽羊帶走了,這活較輕,不足夠的空閒可以跑到鄰居家看看別人打掃得進度如何,順便看看別人家平時收緊、今天搬出來的未曾見過的物件,這也是童年一樂。
臘月二十四就過小年了。
而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忙,一天比一天開心。有忙著請剃頭師傅的,有忙著趕集買年貨的,有忙著請裁縫做新衣的。兩三個村子裡幹專業活的師傅只有一人,那才叫忙哩,家家都要提前預訂才成。
文人就數我父親了,小年之後的我家每天都有上門來找父親要字的,要對聯的,父親是爽快的人,只要有人上門的,沒有空手歸去的。也有不少人家是請父親登門的,為了讓自己的孩子學學字,也便於熱情地招待一頓父親,那時為別人寫門聯都是義務的,分文不取。真是很奇怪,那時就是那樣。能將父親請上門的人家都覺得是驕傲,作為孩子,人家也會叫父親帶上我們。說實話,這樣的年終盛事一直是深埋於我們內心深處的無可名狀的驕傲,它像種子種在心田,使我輩的孩童骨髓裡就充滿自信和優越感,別的孩子可沒有像我們這樣的父親啊!
大年三十一切就得按程式進行了。上午,母親準備年夜飯,該配的菜配好,該燉該煲的下好鍋。父親就在堂屋為自己家寫門聯,除了正屋、太祖屋、大門、院門之外,其他地方,例如小孩房、書房,就讓我們自己寫,那些雞籠啦、豬圈啦、還有院中間的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椿樹啦,全部讓我們練字,當然,整個準備筆墨到任何一個字正式寫成的全過程都少不了父親嚴格的監督,少不了父親的點評,例如:某某這個“家”字寫得好,某某這個“豐”字中間的豎太細,某某“五穀豐登,百業興旺”這整個聯都可圈可點,等等。
那時屋多,房間多,所有的地方都要寫,寫完數一數至少有三十幅,才能夠將所有該貼的位置貼滿。對聯的內容多是應景應年之作,即使物質生活並不太好,也都會寫出富裕、豐收、豐衣足食等喜慶、吉祥的字句。
寫完對聯就該由父親帶上我們全家老少去上祖墳,帶上祭祀品,茶、糖、肉、飯等,用小碟盛著,帶上幾大捲紙錢,按輩份大小輪流向祖先們跪拜,整個氣氛和神情都極其莊嚴,不會有任何人說半句廢話,似乎真的在和自己的先祖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