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隨後小鎮的後山上響起了鞭炮聲,每一聲鞭炮都被山反彈出迴音,有著隔世之感。隨後喇叭也吹響了,因為有些距離,被輕風吹彎了,傳遞過來時,扭著身子,聽上去不真切。我知道,老壽星出殯了。
後來有人告訴我,老壽星大清早的出殯善始卻沒能善終。兩路人馬從小山的隱蔽處殺了出來。他們的廝殺攪在送喪的出殯大禮中。他們在送喪的人群中左衝右突,企圖討個吉利的送喪者們扔下了紙幡、花圈和紙錢,他們沿著山坡四處逃散。這一切小金寶當然不知道,她醉得像一攤醬。這一場鬥殺沒有結果,只在滿山坡的紙錢中間橫下了幾具屍首。
關於這場械鬥我知道得極其有限,我記得的只有一點,在太陽出山之前阿牛突然衝到小閣樓上來了,隨後衝上來的還有阿貴。他們沒有顧得上我,他們極其慌張地把小金寶從床上拖了下來,從樓上背到樓下去了。阿牛拉開南門,我注意到佈滿霧氣的河面上飄蕩著許多碗,每隻碗裡都有一隻鮮紅色的小蠟燭頭。我們的石碼頭上靠了一隻小舢板,阿牛把小金寶背上船,隨後阿貴對我招了招手,示意我上船。我走上船,阿貴拉上船篷,把整個小船全蓋嚴實了。我坐在船中央,透過一道縫隙看見桂香開啟了大門,她為她的兒子戴著孝,她的臉在早晨的淡霧裡依舊可見昨日的死亡痕跡。
小船離她遠去了,我猜想桂香到死都沒能弄清楚船裡那一刻正躺著小金寶,那個給她帶來無窮災難的女人走得如她的來。突如其來,又突如其去。
小舢板從小河口拐了彎後進了大河,我順著這個拐彎看見了小鎮北面的小山,小山上佈滿了花圈與哭喪棒,它們被踩得一地,東一堆西一堆,呈現出一股比死亡本身還要喪氣的不祥。有一隻大棺材停在山坡上,還沒來得及入土。這時太陽出來了,太陽照亮了那隻巨大的棺材,只一閃,棺材和小山小鎮就一同離我而去了。
小舢板行駛到中午時分在大河裡遇上了一隻大船。這時的小金寶已經醒來了。她趴在小舢板的船舷上,不住地說:“頭疼,快停下,我頭疼。”阿牛在船尾划槳,沒有理她。阿貴則坐在船頭,他坐得很肅穆,他的屁股旁邊無緣無由地放著一把小手槍。我弄不清他是從哪兒弄來這個玩意的。小金寶把頭伸到水面上,弓起身子大嘔了一通,隨後就歪在那裡哼嘰。她無力地掬起水,往自己的嘴裡送。小舢板就是在她喝飽河水之後遇上那隻大木船的。
阿貴站起來對大船揮了幾下手,慢慢靠了上去。
一上大船我就驚呆了,大船的船頭站的是銅算盤,大船的後艙裡立的卻是上海灘虎頭幫的老大唐老爺。
我堅信小金寶一見到老爺酒全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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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往事 第九章(1)
一
有好多事要回過頭來想。小金寶與銅算盤和老爺的見面就要回過頭去重想一遍。他們在船上的見面平平常常,骨子裡頭卻有意思。我第一眼看見老爺時就想,小金寶肯定又要大鬧,她昨晚上就鬧成那樣了,見了老爺還不哭天喊地?可是不,小金寶就是沒有鬧。我現在才弄明白過來,全因為銅算盤站在旁邊,小金寶這種時候在銅算盤的面前可沒有底。她離開上海的那一個晚上宋約翰正在她的樓上,銅算盤知不知道,她可沒數;銅算盤萬一知道了有沒有對老爺說,她也沒有數,這樣的時候小金寶可不能太放肆,她的小拇指頭這一刻夾在人家的門縫裡呢。
老爺和銅算盤的眼睛一如上海,看不出任何東西。只要他是個人物,眼睛裡頭一般總是漏不了事情。老爺見了小金寶只是笑,摸著光頭,輕輕鬆鬆高高興興的樣子。老爺站在船上,看不出受了重傷的樣子。老爺的傷其實不輕,只不過總算穩下來了。小金寶走到老爺面前,老爺的臉上只有一股子久別勝新婚的喜氣,別的再也沒有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