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著一把雙齒鋼叉。文廷生把目光從鱷魚蟹殼青色的硬皮上拉開,腦子裡一時理不出頭緒。不過,這是個好地方,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裡的空氣充滿陽光和水的混合氣味——這氣味使他的腳板一不留神走進了一百年前。
是的,這地方的遠古氣息足足使他向後生活了一百年。
他機械地跟在雷公嘴的後面,眼前的世界越來越顯得玄秘。揚子島有多大,他不清楚。他看得清楚的是起起伏伏的島面上滿布的水竹、淨竹、銅錢樹、鹿角栲、白櫟、木和白馬骨。空氣裡的綠色在整個島上晃悠晃悠,幾條水溝蜿蜒在綠網裡,清清綠綠全然不似長江裡的渾渾黃黃。天空的倒影使水溝愈加顯得深不可測,兩岸的大樹橫七豎八,幾株直挺、幾株旁逸、幾株半墜入水,網狀的樹根在半塌的岸邊熙熙攘攘裸露在外,毫無規則地東竄西突,鳳眼蓮和茨藻半浮於水面……青草味從土地裡散發出來,與幾朵粉白的小蝴蝶勾肩搭背,在水岸邊時而迅疾時而舒緩地走動。“湯狗,”雷公嘴回過頭去對著身後的一位漢子,“晚上宴客,下水拿幾條好魚。”湯狗向雷公嘴弓了弓腰,跳下水去,一個噴嚏的工夫,甩上來幾條紅尾鯉。十三片黃殼江龜隨後冒出了水面。文廷生原地立住,肚子裡嘰咕了一下: 真是塊好地方。
“請!”順著雷公嘴的指尖,一條石街在綠叢裡把石頭的蒼白延伸到遠方拐彎處。一方一方淡黃的竹皮房屋補丁一樣扒在石街兩旁的綠色裡。酒肆、小貨攤頭、鐵匠鋪、銅匠擔、箍桶家當、篾匠小凳一簇簇躲在竹皮屋簷下的陽光陰影中。鐵匠鋪裡的火爐依然冒著青煙,小夥計們木呆眼睛,手撐大鐵錘,打量著一行路人。顯然,龍捲風從江面劃去之前,這裡曾熱鬧叮咚過。龍捲風和龍捲風帶來的三個暈頭轉向的客人,把整個揚子島鬧得更加暈頭轉向。
在一座華貴而又原始的高大石屋前,雷公嘴立住,對文廷生說了聲“請”。文廷生立上石階,熊向魁和旺貓兒立即放下手裡的大海碗從堂屋裡衝將出來,文廷生沒有來得及興高采烈,似乎憑藉一樣什麼神示,他抬起頭,頭頂上一塊厚大的木匾懸在飛突的石簷之下,鰣魚華貴的魚鱗被松樹膠黏住,排成三個大字: 鰣鱗會。
剎那間,文廷生的腦海裡劃過一個玄妙的瞬間,同時閃過一個記憶——這裡我來過?文廷生無論如何趕不走這個幻象: 眼前的一切,似乎在過去的一個什麼時候經歷過,並且,就在同一剎那,旺貓兒做過算命先生的父親說過的話似乎開始被應驗: 玉帝聖兒會安排你一個地方,你一到那兒就發現自己成了那兒的土地神。
他回過頭去,石屋前的廣場上雲集了光溜溜黃燦燦的光背脊,所有黑白相間的目光全集中到文廷生的額角上,目光反彈出去使他的額頭成了光芒四射的太陽。
老子要當這裡的土地爺兒!
“老闆,”他向雷公嘴宣佈,“我不走了。”
文廷生的雙手按住雙槳。他很快使自己鎮定下來。在一條大船旁,文廷生舍下舢板跳將上去,他的盯著漁網裡白龍王三太子的眼睛跳出賊亮賊亮的湛藍火苗。甲板上,文廷生腹部一個前挺,僵直著上身對著鱘魚跪了下去,一聲撕破江面的吼聲衝著鱘魚從他的嗓眼裡飛竄而出——
“三哥!”
他對白龍王的三太子喊了一聲三哥。
孤島 四(1)
公嘴港向來是方圓六七十里的揚子島最叫場子的地方。揚子島的漁人下江歸海,都要從這裡調扯篷。把總公嘴港的,是老少皆知的鰣鱗會。鰣鱗會這塊場子,你要不多長几根賤骨頭,絕對不是你隨便屁顛的碼頭。內六七十里的揚子島,外三四十里的江水面,你要是翻了鰣鱗會的檯面敗了這家的風水,魚肚子都沒膽量做你的棺材。鰣鱗會的會頭是揚子島土生土長雷家家族的族長雷公嘴。雷公嘴早年愛聽說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