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沉這老師比程聲十年前當得盡職盡責,程聲剛彈出音,他馬上在旁邊提醒接下來該按的和絃,一隻手不忘在腿上打拍子。
彈到後來,程聲覺得自己懷裡抱的吉他不再那麼陌生,按弦掃弦的手漸漸熟練,再到後來,耳邊張沉提示的聲音忽然消失,只等程聲自己彈。
程聲拿餘光看他,發現他一隻胳膊支著草地,一隻手抵著下巴,整個人浸在背後灑來的光裡,全神貫注看自己彈琴。
再過一會兒,他發現張沉從旁邊的揹包裡拿出鍵盤,熟練地接上電腦,和他一起合這首歌。
程聲記得這個鍵盤,比張沉錄音棚上上下下幾排型號小得多,被他裝進包裡帶去任何地方方便隨時記錄靈感,也是他的載體之一。
稀疏枯草地裡兩個人對坐在一起,一個彈吉他一個彈鍵盤,落日餘暉慢慢消失,快要沉底的黯淡紅光照在兩個人臉上,他們就這樣坐在地球最平凡的某片草地上,坐在落日中一起彈了一首帶我去月球。
程聲原本睜著眼,但那些久遠的音樂知識過電影般竄進他腦海里,他好像記起些什麼,學著張沉彈琴的樣子把眼睛閉起來。
他感覺他們兩個人進入了同一片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的世界。
最後一個節奏掃完,程聲把手壓在弦上聽音樂慢慢消失,這個熟悉的動作讓他忽然覺得自己恢復了些從前的模樣。他把吉他撂在一旁,抻著胳膊直起身來,嘴上大喇喇地說:「音樂真能讓人進入另一個世界。」
可正當他扶著膝蓋打算站起來時,肩膀卻忽然被旁邊人按住,緊接著他的整個身體被壓在草地上。
身上的人箍著他的腰,帶著他滾進一旁比膝蓋還高的植物堆中。他們抱著滾了好幾圈,周圍一茬茬植物刺著刮著他們的面板,程聲覺得有點癢,還有點不想停下。張沉似乎也不想停,因為程聲聽到他低低的笑,還感覺到他箍在自己腰間的兩條胳膊緩慢放鬆。程聲在漸漸漫上的黑夜中專心感受只有他們兩個人的世界,最後難以自持地環住張沉的脊背,摸索著找到他背後那塊自己砸出來的疤痕位置,隔著外套一下下撫摸。
再停下來時程聲聽到自己胸腔裡咚咚的心跳聲,他睜了睜眼,看到自己視野正中央張沉的面板,他的視野如此狹窄,除了這一片面板什麼也看不到,但不出幾秒他看到周圍環繞著高矮不齊的層層植物、頭頂快要轉黑的天,還有張沉背後即將徹底沉入地平線的火紅太陽。
程聲有些喘,還覺得周圍植物刮在身上有些癢,他想直起身,但壓著他的人不許。
他總覺得張沉的目光像剛剛消失的夕陽一樣能把人蒸紅,有些不敢看張沉,往旁邊挪了挪臉,可剛一挪張沉就卡著他的下巴強迫他看自己,程聲在他眼裡看到了自己。
他痴痴地看,透過別人的眼睛看自己的模樣——平凡、懦弱、沒有稜角,他在很多文藝電影裡見過這樣的男人,穿梭在高樓大廈間每日西裝革履的男人某日發現妻子出軌從樓上一躍而下,一帆風順的名校學生一覺醒來發現金融危機劈到自己頭上來,脫下西服提上修理箱挨家挨戶推銷自己的手藝,程聲看著他們臉上瞬間湧上的不可置信與失望卻總想笑,他把雙臂張開至最大幅度擁抱螢幕裡的人,可他們臉上仍是那副絕望表情。
他看著張沉的眼睛,想起老程調去外地那年冬天,那時爸爸臉上還沒什麼皺紋,身上是一套幹練挺括的藏青呢子大衣,他拎著行李對十一二歲的程聲說:「咱家就你一個孩子,祖宗的希望全在你身上,你可要爭氣點兒知道嗎?」他還說:「你爺爺奶奶那時候在西南聯大,那可是迎著槍林彈雨都要學習,人家腦子裡是什麼?是憂國憂民憂天下,現在條件這麼好,你怎麼就不知道珍惜?」
漸漸程聲腦中的老程變了模樣,他老了些,手指著程聲的鼻子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