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輪船拉笛了,起錨了。船身在慢吞吞地動了。我揹著打著補丁的黃帆布背兜,把著欄杆,默默地向岸上招手。
再見了,姥爺,讓我永遠為你保守心中的秘密吧,雖然你從不曾這樣吩咐我。再見了,猴姥,不能從她的肚子裡往外掏故事了。再見了,小舅,別忘了把傻子從鎖鏈上解救出來。再見了,小姨,祝你順利生個可愛的娃娃,給她純真與活潑。再見了,北極村,我苦澀而清香的童年搖籃!
讓自由之子、這曾經讓我羨慕和感動得落了淚的黑龍江,連同我的思戀、我的夢幻、我的牽牛花、蠶豆、小泥人、項圈、課本、滾籠、星星、白雲、晚霞、菜園,一起奔湧到新生活的彼岸吧!
船加速了。江水拍打著船舷,奏出一曲低沉而雄渾的樂曲,像奶奶教我唱過的那首歌:“啊,似花還似非花,壓彎了雪球花樹的枝杈。啊,似夢還似非夢,使我把頭垂下……”
我忍不住又往岸上望了一眼:
黃的!脖子上拖著鐵鏈的狗,是傻子!它駿馬般地穿過人流,掠過沙灘,又猛虎下山似的躍進江裡。
它鳧著水,踩出一道晶瑩的浪花。它就要游到船邊了。它分明聽見了我的呼喊。它張了一下嘴,什麼聲音也沒發出。它在下沉,就在這下沉的一瞬間,我望到了它那雙眼睛: 亮得出奇、亮得出奇,就像是兩道電光!
它帶著沉重的鎖鏈,帶著僅僅因為咬了一個人而被終生束縛的怨恨,更帶著它沒有消泯的天質和對一個幼小孩子的忠誠,回到了黑龍江的懷抱。
我默默地摘下背兜,我要把五彩的項圈留給傻子。我掏著,翻著,竟然沒有找到。怎麼會沒有呢?
我把五彩的項圈丟失了!
那美麗的、我心愛的東西,丟在北極村了!
我的眼前一陣暈眩: 粉的、紅的、金的、綠的、藍的、紫的、灰的、白的,這不是水中的玻璃碴發出的光嗎?
這不是北極光嗎?這不是奶奶在中秋之夜講過的北極光嗎?它怎麼提前出現了呢?它也該出現了!
1986年
原始風景
當我想為那塊土地寫點什麼的時候,我才明白勝任這項事情多麼困難。許多的往事和生活像魚骨一樣鯁在喉嚨裡,使我分外難受——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把它吐掉好還是吞下去好。當我放下筆來,我走在異鄉的街頭,在黃昏時刻,看著混沌的夕陽下喧鬧的市場和如潮的人流,我心底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感。我背離遙遠的故土,來到五光十色的大都市,我尋求的究竟是什麼?真正的陽光和空氣離我的生活越來越遠,它們遠遠地隱居幕後,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成為我身後的背景,而我則被這背景給推到前臺。我站在舞臺上,我的面前是龐大的觀眾,他們等待我表演生存的悲劇或者喜劇。可我那一時刻獻給觀眾的唯有無言的沉默和無邊的蒼涼。
夜晚坐在桌旁,我感受不到沁人心脾的寒意,風沙像烈馬一樣賓士在印滿著無數世紀辛酸與恥辱的蒼老的屋簷下,樹葉和花在風中以不同的姿態競爭生存。我的筆反反覆覆地寫著那些我寫不完的故事——厭倦了的故事。我的頭髮在風中散開,灰塵與暑熱同時折磨我的每一根神經。我知道,有霧的天氣已經消失在我的童年了,我的頭髮很難再感染它的清新、涼爽和滋潤了。
我十分恐懼那些我熟悉的景色。那些森林、原野、河流、野花、松鼠、小鳥,會有一天遠遠脫離我的記憶,而真的成為我身後的背景,成為死滅的圖案,成為沒有聲音的語言。那時或許我連哭聲也不會有了,一切會在靜無聲息的死亡中隱遁蹤跡,那麼,我的聲音將奇異地蒼老和寒冷。
生活在那裡的人們,他們對寒冷、冰霜的感覺或許已經因為司空見慣而有些麻木了,他們居住的那些古色古香的房屋已經成為人類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