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還常浮現在眼前。4月14日下午,安排給我們村的131只船全部在息村埠碼頭裝好了罈罈罐罐和零零星星的傢俱、農具。百舸待發,那氣勢很壯觀,但在壯觀的背後,充滿著心酸和淚水。
當天晚上,我奶奶和我爸爸媽媽坐在堂前的土油燈下,只是默默地流著淚。那夜是我奶奶最傷心的一個晚上。我奶奶20歲來到我家,當年爺爺就去世了,奶奶守寡多年,獨自養育爸爸。移民前那些天,狗殺盡了,雞殺絕了,老黃牛也屠宰了,晚上什麼聲音也沒有了,安靜得令人心慌;黑暗得令人窒息。但在晚上,家家戶戶都透出土油燈微弱的光亮,離別的前夜大人們無意入睡,點一盞燈靜靜地守夜。
估計已過半夜了,奶奶突然發話:“我最擔心的是大郎爺爺了,現在他爺爺的墳還在松毛嶺腳下,水漫上來,首先是淹到他爺爺。”在上代人中,雖然墳中什麼也沒有了,但依然還居住著維繫活人的先人魂魄,沒有他們的庇佑,後代如何能夠安寧與發達呢?短短的20天,活人的生計都安排不妥,哪裡還顧及得了長埋於地下的祖先。但顧及不了不等於不念想,媽媽爸爸十分無奈地說:“那怎麼辦?”爸爸說:“我現在帶著大郎上墳去。”
也只有這麼一條告別的路了。
媽媽把我叫起來:“你跟爸爸去看爺爺。”那時,破除迷信,香紙燭火都無處買,我帶著準備路上吃的豆腐乾、點心和我的作業本,摸黑去上墳。我在爺爺墳前,點著從我作業本上撕下的一張一張空白頁,替代承古以來的念過佛經的香紙,擦一根火柴“嘶”的一聲燃起一蓬火,火光是陰陽兩界的訊號與通道。拜了,唸叨了,致歉了,我把作業本都燒盡了,爺爺原諒我們了麼?當我拍拍兩膝站起來時,發現松毛嶺上上下下有點點閃閃的燒紙亮光和輕輕的哭泣聲,離別時那種悲慼的低鳴不斷地在山谷中迴旋。 電子書 分享網站
5.我的移民路(4)
從爺爺墳上回來,媽媽稀飯已燒好,這是最後一餐故鄉的早飯,也是在父母親手建造起來的房子裡吃的最後一餐早飯。奶奶和爸爸媽媽什麼話也不說,我們沒成年的兄妹自然也不敢說話。整個廚房只聽到唏溜唏溜的喝粥聲。走出家門,天色微明,在幽深的山的背景下,家家屋頂冒起了嫋嫋的炊煙。
我一生見到奶奶最悲傷的時刻,是那天清晨的“起鍋”。
一切準備就緒,就等待爸爸一聲令下“起鍋”了。當爸爸拿起柴刀,砸下鐵鍋一週石灰的那一剎那,年過六旬的奶奶“撲通”一聲跪在灶頭前,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這口灶,伴隨奶奶40年,撫育了兒孫兩代人,見證了奶奶孤兒寡母的辛酸和苦痛,奶奶那壓抑了半個多月的情緒似乎在這一刻得到了宣洩。
我們扶著奶奶走上了通往開化移民的第一步。
我們淳安西鄉人有一個風俗,搬進新屋,都要在天亮之前。大家把移民當做是一次搬新家。那天早上,我家老少六人,天沒亮就上路了。在松毛嶺頂,往前,往後一看,一串串火把照亮了松崖至息村五里青石板路,一條點點閃閃的燈龍在山谷中穿行,大家冒著淅淅瀝瀝的小雨,踏著光滑的青石板路,在往前推移,火把燒盡的炭灰隨著春風飄向田野,每人眼睛裡充滿著淚水,連同雨點飄灑在石板上。
早上全村六百多人,在息村埠頭的溪灘上等待天亮。往日,左鄰右舍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喧囂嘈雜。那天長輩們互不搭理,小孩們也失去了嬉戲的天真,都依偎在父母邊上,看看你,望望他,沒有一雙眼睛是有神的。
木船緩緩地前進,故鄉漸漸地離去,我們站在船頭仰望,寮棚依稀隱山灣,遙望群山,見那峰谷青青斜倒影,炊煙裊裊有人家。緬懷桑梓景,朦朧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