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兩次,老成翁還能支支吾吾地應付過去,反覆幾次之後,他便冷汗直冒,無話可說了。
這君子無恤,究竟存了什麼心思?
沿著莊園的石子路走了半里後,便進入了普通的閭左民居,腳下也變為泥濘的土路,這裡居住著甕牖繩樞之子,以及甿隸野人。
所謂成氏四里,其實沒有什麼間隔,本來就是成氏聚族而居形成的。但正如嫡、庶有別,成氏繁衍數百年,雖然名為同族,實際上卻有遠近親疏之分。很多貧困的族人,如曾經的成巫,實際上的地位與隸臣妾差不多,也被強遷到了閭左居住。
據成巫描述,這些弱勢小宗常年租種大宗土地,每年都要上交一半收成作為地租。農閒時,還要為大宗修繕莊園、整治溝渠,乃至充當沒有人身自由的奴僕族兵,苦不堪言。而其中不屈服大宗權勢,想另謀出路的人,就會像成巫一樣,被逐出宗族,失去身份,甚至連父母的墳都會被強遷走。
無恤聽罷了然,春秋,果然還是個宗法社會啊。
他細細觀察,發現這裡的土屋很簡陋,有的缺了半邊牆,有的只蓋著茅草。時間已經入冬,天氣變得寒冷,到了冬至、臘月,在沒有炭火和炕的情況下,定是冰冷異常。據成巫說,每年都會凍死幾個人,而成氏大宗卻對此置若罔聞,只是不斷催促他們去幫忙修繕富麗堂皇的莊園……
成氏四里人多勢眾,而且土地也最為肥沃,佔據了整個鄉最好的水源,但財富卻完全集中於成翁一系的莊園內。而普通的里民大多面有菜色,敝衣繩履,無裳無褐。孩子們髒兮兮的,衣不蔽體,穿鞋的都沒幾個,吃的甚至不如莊園裡的狗彘之食好。
無恤在心裡一比較,這成氏比起野人也能溫飽的竇裡,不!比起尚能讓里民勉強度日的甲裡和桑裡,都要差上許多!
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餓死骨!成氏對成巫等遠支小宗,尚且如此欺壓剝削。也難怪草芥人命,要用那無辜的姐弟倆來殉葬,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了。想來以往成氏世代為宰為吏,權傾鄉中時,竇、甲、桑三里也沒少受其壓榨。
碩鼠!這是一路走下來後,趙無恤對成翁等人的評價,也堅定了他徹底改造成邑的決心。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里閭邊緣的成氏墓地外。
成巫緊緊捏著拳頭,強忍著自己的情緒,在他開罪大宗,被除籍趕出成裡後,他父母的屍骸甚至還被懲罰性地從這塊墓地裡移了出去!扔到了不知哪個溝壑裡!
慘白的月亮爬上樹梢,陰森的山崗上,昨日挖開的殉葬坑直到現在還沒填平。
青銅鑄造的三鼎三簋泛著青光,上面的饕餮紋張牙舞爪,雲雷紋帶著冷意,其餘死者生前所用的帷幕帳幔、几筵、酒具、銅鑑、戈、劍、羽旄、象牙筷箸、皮裘、漆器等不計其數,封土堆整整有兩人高。這還只是個成氏的普通叔伯,卻能死得如此奢靡,葬得如此氣派,不知道要敲骨吸髓多少里民的財賦,才能聚集得來。
當然,作為鐘鳴鼎食之子,居於趙氏封建金字塔頂端的趙無恤,是沒有道德優勢對此進行譴責的。
但是,一旦成氏的貪婪威脅到了他的統治,阻礙到他必須達成的目標,他就會毫不猶豫地責令其更正,如若不從,便將其翦除!
成氏大概是不願意的,也對,沒人會甘心自願放棄利益,只有劍戈甲冑,方能令其恐懼。但還不夠,還得有一次讓他們印象深刻,永生難忘的教訓!
慈不掌兵,治理一地,哪能不流點血呢?
之前宰殺於此的白馬黑犬血早已流乾,一大團蒼蠅在上面嗡嗡亂飛,黑黝黝的坑道彷彿巨獸張開的血盆大口,似乎還沒吃飽,依然在等待吞噬那兩個逃出生天的殉葬隸妾。
趙無恤沒有去祭拜那成氏死者,而是站在血淋淋的葬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