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猝不及防地閃現,像列車啟動時,車窗外匆匆而過的風景。
從三十歲到五十歲,胡叔叔的二十年是中國經濟發展勢頭最強勁的二十年,他的嘴巴一張一翕地對我們解釋關掉廠子的原因,我聽著聽著便聽出了他的不甘與無奈,在不甘與無奈之外,又似乎夾雜著對命運的妥協,或者換個詞語,也可以叫做“激流勇退”。
胡叔叔此刻正表達著這個意思,用的是更江湖的詞兒——金盆洗手。
“菲菲,這些年生意難做,其實我早就想金盆洗手了,疫情那會兒,口罩反反覆覆,流水線關關停停,這廠子有多難,你也不是不知道……要不是看著那些工人一個個要養家餬口,想了又想,還是又熬了下去。就這樣拖了又好幾年。”
胡叔叔說到這裡,悶了口杯中的花雕酒,花雕比普通黃酒顏色要淺一些,口感甜中帶酸,初次喝這種酒的一般都喝不慣。
林飛宇作陪,玻璃杯裡還有小半杯,大概是怕自己沒把握好度,把自己給喝醉了,給胡叔叔留下不好的印象,他喝得很謹慎。這半年他性格收斂許多,皆是愛情的功勞,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喜歡胡之菲。
“爸,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胡之菲微微撅起了嘴唇,表情仍保留著少女時代的任性,她反問,“可是您連我都不信嗎?就算外貿單子代工這塊不好做,可不是還有國內的渠道嗎?其實……”她也是真難過,吸著鼻子,說了句,“我當初想的就是幫幫您……那廠子可是您一輩子的心血……”
胡之菲說著說著又掛下來淚來,林飛宇遞了張紙巾給她。她接過來,蒙著眼睛。
“唉……我也知道你是為了我……”胡叔叔也動容起來,抓著胡之菲的手捏了捏,“女兒,爸爸對不住你,沒和你商量就把廠子給關了,我是想著趁現在廠房租出去還能收些租金,還了銀行的貸款,還能保留住勝利果實,這廠要是再開下去,我真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
吊鍋裡的湯快煮幹了,服務員過來關火。
林飛宇拿酒瓶子給胡叔叔斟酒,說了句:“胡叔叔,你再吃點菜。”胡叔叔正用虎口撐住額頭,摩挲著額頭,無限煩惱的樣子。
林飛宇說這話的時候,他抬起了頭,抿唇點點頭:“飛宇,這些日子胡之菲在上海,多虧了你們這些朋友照顧。胡叔叔謝謝你,還有……”他眼睛看向我,“還有司葭。”
對上胡叔叔的眼神,我慚愧地低下了頭。
從剛才到現在,胡叔叔雖隻字未提,但我心裡也清楚,黃宏耀的毀約正是壓垮胡叔叔的最後一根稻草,明年出海的單子再找宏耀集團託運,就得重籤合同,海運價格得往上提百分之三十,黃宏耀給出的理由是貨幣貶值,全球大通漲的背景下,船舶運輸的各種稅費都在漲價,只能轉嫁到甲方頭上,而且胡叔叔主要客商還是老美,川普上臺後,又對中國出口企業加增關稅,胡叔叔的紡織廠確實很難。
“菲菲,你也幫了爸爸很大的忙,今年電商這塊兒出貨率高,還是讓同行眼紅的。要不是這樣,也不會有外省的買家肯租我們的廠房,所以啊……菲菲,不是爸爸不和你商量,是機會難得,沒試過深淺的外行人要來趟這趟渾水,我就正好出手。而且這人一簽就簽了五年,這五百萬一下子到手了,爸爸沒法不動心啊。這麼多年了,賺著賣白菜的錢,操著賣白粉的心。我累啊……爸爸老了,實在是拼不動了……”
胡之菲抬眸望了望胡新華,努起了嘴巴,隨著一聲嘆息,又癟了下去。
胡叔叔又說:“菲菲,你這電商生意要是再想做也行,你看這工業區裡搞代加工的廠子一抓一把,你要什麼款、什麼碼,要預售還是現貨,爸爸都可以找朋友託關係給你做。”
胡之菲抬頭望了望天,重重地嘆了口氣。
這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