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在那裡喊〃黃包車!黃包車!〃從東頭喊到西頭,也沒有應聲,可知這條馬路是相當荒涼的。
世鈞忽然想起來,她所教的小學生說不定會生病,不能上課了,那麼她馬上就出來了,在那裡找他,於是他又走回來,在路角上站了一會。
月亮漸漸高了,月光照在地上。遠處有一輛黃包車經過,搖曳的車燈吱吱軋軋響著,使人想起更深夜靜的時候,風吹著鞦韆索的幽冷的聲音。
待會兒無論如何要吻她。
世鈞又向那邊走去,尋找那個小咖啡館。他回想到曼楨那些矛盾的地方,她本來是一個很世故的人,有時候又顯得那樣天真,有時候又那樣羞澀得過分。他想道:〃也許只是因為她……非常喜歡我的緣故麼?〃他不禁心旌搖搖起來了。
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姑娘表示他愛她。他所愛的人剛巧也愛他,這也是第一次。他所愛的人也愛他,想必也是極普通的事情,但是對於身當其境的人,卻好象是千載難逢的巧合。世鈞常常聽見人家說起某人怎樣怎樣〃鬧戀愛〃,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別人那些事情從來不使他聯想到他和曼楨。他相信他和曼楨的事情跟別人的都不一樣。跟他自己一生中發生過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樣。
街道轉了個彎,便聽見音樂聲。提琴奏著東歐色彩的舞曲。順著音樂聲找過去,找到那小咖啡館,裡面透出紅紅的燈光。一個黃鬍子的老外國人推開玻璃門走了出來,玻璃門盪來盪去,送出一陣人聲和溫暖的人氣。世鈞在門外站著,覺得他在這樣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叢裡去。他太快樂了。太劇烈的快樂與太劇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點的──同樣地需要遠離人群。他只能夠在寒夜的街沿上躑躅著,聽聽音樂。
今天一早就在公共汽車站上等她,後來到她家裡去,她還沒回來,又在她房間裡等她。現在倒又在這兒等她了。
從前他跟她說過,在學校裡讀書的時候,星期六這一天特別高興,因為期待著星期日的到來。他沒有知道他和她最快樂的一段光陰將在期望中度過,而他們的星期日永遠沒有天明。
第六章
世鈞的母親叫他一到上海就來信,他當夜就寫了一封簡訊,手邊沒有郵票,預備交給叔惠在辦公室裡寄出。第二天早上他特地送到叔惠的辦公室裡來,藉此又可以見曼楨一面。
曼楨還沒有來。世鈞把那封信從口袋裡摸了出來,擱在叔惠面前道:〃喏,剛才忘了交給你了。〃然後就靠在寫字檯上談天。
曼楨來了,說:〃早。〃她穿著一件淺粉色的旗袍,袖口壓著極窄的一道黑白辮子花邊。她這件衣服世鈞好象沒看見過。她臉上似笑非笑的,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當房間裡沒有他這個人。然而她的快樂是無法遮掩的。滿溢位來了的生之喜悅,在她身上化為萬種風情。叔惠一看見她便怔了怔,道:〃曼楨今天怎麼這樣漂亮?〃他原是一句無心的話,曼楨不知道為什麼,卻頓住了答不出話來,並且紅了臉。世鈞在旁邊也緊張起來了。幸而曼楨只頓了一頓,便笑道:〃聽你的口氣,好象我平常總是奇醜。〃叔惠笑道:〃你可別歪曲我的意思。〃曼楨笑道:〃你明明是這個意思。〃
他們兩人的事情,本來不是什麼瞞人的事,更用不著瞞著叔惠,不過世鈞一直沒有告訴他。他沒有這慾望要和任何人談論曼楨,因為他覺得別人總是說些隔靴搔癢的話。但是他的心理是這麼樣地矛盾,他倒又有一點希望人家知道。叔惠跟他們一天到晚在一起,竟能夠這樣胡塗,一點也不覺得。如果戀愛是盲目的,似乎旁邊的人還更盲目。
他們這丬廠裡,人事方面本來相當複雜。就是上回做壽的那個葉先生,一向植黨營私,很有許多痕跡落在眾人眼裡。他仗著他是廠長的私人,膽子越來越大,不肯與他同流合汙的人,自然被他傾軋得很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