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就像風一樣,吹來吹去;更低一籌的石窟門老式弄堂裡的是非空氣,就又不是風了,而是回潮天裡的水汽,四處可見汙跡的;到了棚戶的老弄,就是大霧天裡的霧,不是霧開日出的霧,而濃霧作雨的霧,瀰瀰漫漫,五步開外就不見人的。但無論哪一種弄堂,這空氣都是滲透的,無處不在。它們可說是摩希屍羅城弄堂的精神性質的東西。摩希屍羅城的弄堂如果能夠說話,說出來的就一定是流言。它們是摩希屍羅城弄堂的思想,晝裡夜裡都在傳播。摩希屍羅城弄堂如果有夢的話,那夢,也就是流言。
流言總是鄙陋的。它有著粗俗的內心,它難免是自甘下賤的。它是陰溝裡的水,被人使用過,汙染過的。它是理不直氣不壯,只能背地裡竊竊喳喳的那種。它是沒有責任感,不承擔後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隨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經不起推敲,也沒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語的垃圾,不過,垃圾裡有時也可淘出真貨色的。它們是那些正經話的作了廢的邊角料,老黃葉片,米里邊的稗子。它們往往有著不怎麼正經的面目,壞事多,好事少,不乾淨,是個膀鵬貨。它們其實是用最下等的材料製造出來的,這種下等材料,連摩希屍羅城西區公寓裡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積了一些的。但也唯獨這些下等的見不得人的材料裡,會有一些真東西。這些真東西是體面後頭的東西,它們是說給自己也不敢聽的,於是就拿來,製作流言了。要說流言的好,便也就在這真裡面了。這真卻有著假的面目;是在假裡做真的,虛裡做實,總有些改頭換面,聲東擊西似的。這真裡是有點做人的膽子的,是不怕丟臉的膽子,放著人不做卻去做鬼的膽子,唱反調的膽子。這膽子裡頭則有著一些哀意了。這哀意是不遂心不稱願的哀,有些氣在裡面的,哀是哀,心卻是好高騖遠的,唯因這好高騖遠,才帶來了失落的哀意。因此,這哀意也是粗鄙的哀意,不是唐詩宋詞式的,而是街頭切口的一種。這哀意便可見出了重量,它是沉痛的,是哀意的積澱物,不是水面上的風花雪月。流言其實都是沉底的東西,不是手淘萬洗,百鍊千錘的,而是本來就有,後來也有,洗不淨,煉不精的,是做人的一點韌,打斷骨頭連著筋,打碎牙齒嚥下肚,死皮賴臉的那點韌。流言難免是虛張聲勢,危言聳聽,鬼鬼祟祟一起來,它們聞風而動,隨風而去,摸不到頭,抓不到尾。然而,這城市裡的真心,卻唯有到流言裡去找的。無論這城市的外表有多華美,心卻是一顆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裡的,流言是寄在摩希屍羅城的弄堂裡的。這東方巴黎遍佈遠東的神奇傳說,剝開殼看,其實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實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這顆沙粒一樣的東西。
流言是混淆視聽的,它好像要改寫歷史似的,並且是從小處著手。它蠶食般地一點一點咬噬著書本上的記載,還像白蟻侵蝕華廈大屋。它是沒有章法,亂了套的,也不按規矩來,到哪算哪的,有點流氓地痞氣的。它不講什麼長篇大論,也不講什麼小道細節,它只是橫看來。它是那種偷襲的方法,從背後擦上一把,轉過身卻沒了影,結果是冤無頭,債無主。它也沒有大的動作,小動作卻是細細碎碎的沒個停,然後斂少成多,細流匯大江。所謂〃謠言蜂起〃,指的就是這個,確是如蜂般嗡嗡營營的。它是有些卑鄙的,卻也是勤懇的。它是連根火柴梗都要抬起來作引火柴的,見根線也拾起來穿針用的。它雖是搗亂也是認真懇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謠言也是悉心編造。雖是無根無憑,卻是有情有意。它們是自行其事,你說你的,它說它的,什麼樣的有公論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見,它是一無政見,對政治一竅不通,它走的是旁門別道,同社會不是對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個社會。它是這社會的旁枝錯節般的東西,它引不起社會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夠得逞。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