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物質內部的滋味、營養勾沉出來,品咂中齒頰餘香。沒有哪一條河流是筆直前行或直角拐彎的,在改變方向的時候也顧及自身的婉轉,使人在優美的弧度裡,欣賞到了行進中的風度。這方面,似乎越是無名的河流它們的展示越是平民化。那些成為官方對外宣揚的大江大河,甚至要承載一個民族的道義,成為民族的母親,漸漸就遠離本然的狀態了。河流的幸運在於不被重視,這也意味著它的吟唱不會失去自己的調子。
如果是白日,可以看到有人泡在水中。與水親和的永遠是這一撥人特殊的喜好,即使接下去的嚴冬,也不能阻斷他們沒入水中的念頭。一個人如此親近水,甚至一絲不掛地投入,水立即把他遮埋了,只留出一個提供呼吸的鼻子。河水的流動,使人無法如同大地上那般穩定站立。有一股力量在推搡,如同緩緩移動的雲彩。只要一個人願意,順流而下的水會很快地將他帶到下游,並且一身輕鬆地上岸。村上的人大都如此,然後搭上回村的拖拉機,返回當初下水的地方。只有少數想挑戰自己體力的人,逆潮流而走,體力耗盡卻不見得向前了多遠。順應潮流或者逆潮流,原本只是水中嬉戲的不同趣味,就好比一個人朝右走,一個人朝左走,使行走的走向豐富起來。後來,也就是我的少年時代,左派、右派、順潮流、反潮流,都已失去了生活基礎的意思,成為沉重的話題。一個尋常人熱愛一條河流,不會引起眾人的注意,甚至長者也反對後輩對於河水的過分親近——每一年總有幾個叫得出姓名的鄰家戲水者,在此終結。可是,一個領袖對於水的熱愛,就可以鼓勵起無數的臂膀,劈波斬浪,使擊水成為那個時代的風尚。許多大江大河成了錘鍊意志的場所,“長江是一個天然的最好的游泳池。在大江裡遊隨便它漂去”,領袖如是說。至今,仍然有不少人不能入水,當年的號召並沒有激起體內的熱情,把自己訓練成浪裡白條。我的家庭就是如此,父母不會水,也不希望孩子會水,主張在堅實的大地上行走。踏實要比蹈虛更為可靠,再說,人人都有選擇和放棄運動形式的權利,在家長眼裡,護生是第一性,在許多同齡人成為水中蛟龍或者溺水無歸,我們幾位兄弟始終在這兩極之中。一個人的嗜好可以發展為一種感召的並不鮮見,“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就像水蔓延開來,不讓它淹沒的人,很少。
路的左邊是一大片甘蔗林,這是我藉助車燈判斷的。如竹子一般的節,卻不挺拔;更寬大更長的葉,卻沉重垂落,乾枯焦灼。霜天的犀利已經滲透在主幹的內部,葉片的美感毫釐不存。甘蔗不能如修竹一樣成為精神上的喻體,只能成為人的口舌之需。在田野上有許多長相相近而實質相距甚遠的植物,從隱秘處窺探到了造物主有意在細節上的調整,讓缺乏心智或實踐功能的人走上辨識的岔道。稗草與秧苗,蘆葦與高粱,番薯與雞屎藤,一個沒有野田經驗的人,要獲得真知的話,唯有等待時光的流動,從扎入土層的根塊或者頂部垂落的果實,揭開真偽。這些相似之物,多年來一直相隨相伴,從未改變過模樣,只是到了終端,從果實的造型上,才分別現出本質的差異——有的進了糧倉,而有的則漚於泥濘或付諸烈火。稻子和稗草,就是這兩種不同的結局。這些散發著生命活力的植物,共同從溼潤的土地裡伸出頭來,均等地沐浴著燦爛的陽光。上蒼並沒有偏頗,如一地公正和寬容,這是土地上生長者不論美醜、強弱,都需要誠心感恩的。只是,在注重實用的人看來,有用和無用是一道分水嶺,無用之物就必須及早芟除,終止其對於陽光雨露還有肥料的佔有。農耕者忙碌中的一部分,就是與這些他們認為無用的植物作鬥爭。有一些野草的長相相當秀逸,是可以入畫的,卻不為耨草的老農所動,毫無感覺地連根扯起,繞成一團。野草的本性就是冥頑,不斷地芟除,又不斷地萌生,以至於農耕者停不下來。
實用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