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空放著一把未壞的摺疊椅子。他返轉身,開始往回走。
生命呵生命,是一種怎樣的奇蹟啊?!他靠了一根鐵皮棍子的幫助,能走到這偏遠的街道也就罷了,他怎麼能知道湖濱路的盡頭有一處平房呢?!他怎麼能知道平房的那邊就不再有平房呢?!難道瞎子空洞的眼眶更深、更大、更易於洞察?!
盲者顯然不是第一次來這條街,他一定知道這條街是不可能有什麼生意做的。但他不放棄,只要大海有針,他就下海撈針,多少心力生生空費在所不辭!我突然產生了這樣的感覺,感到他平凡的肉軀被誰下了種,那種子在他的骨骼中頑強生長,使他的骨骼嘎嘎開裂!
湖濱路上,我不敢走在盲者的前面。我尾隨並仰視他,聽他或他喇叭的叫聲不斷抗擊夜空的冷漠;還有他手中的視線,噠、噠、噠,敲打路的生硬…… 。。
母親啊,母親!
立在遠古洪荒的天地之間,母親的手剪在小腹上。
母親目光平視。母親目光犀利有如兩支幽幽冷箭,在我們的頭頂之上,從昨天射向未來。有誰知道母親的目光洞穿了多少歷史的雲煙?有誰知道母親的目光洞穿了多少自然的風雨?有誰知道母親的目光承受了多少冰雹、隕石的墜擊?母親的目光鈍化或捲刃了麼?母親的目光彎曲或折斷了麼?母親的視角壓低或掀高了麼?
風吹來,母親黑髮飄起,飄向身後更加遙遠的過去。這時,雲天之間,獵獵飄舞是一面怎樣的大旗呵!號令山河眾生,山河眾人過於渺小。母親的黑髮在雲天之外翻卷雲天,在雲天之外引領雲天!是星月的朋友?是星月的朋友並召喚星月。但是太陽,那與母親比肩的飛來飛去的鳥,為什麼總不在母親的肩頭降落?
雨打來。雨借風勢,密集地、斜斜地擊打母親的堅毅。母親抿著唇。在緊閉的雙唇背後,是咬出雷霆的牙關麼?剛強的母親呵,她甚至都沒有眨一下眼,更不用說閉合了!母親只微微蹙額,額頭上的雨水便由上瞼導引,順著睫毛飛流直下形成水簾,至壯至美!
風狂了,雨驟了,雨驟風狂中,母親被擊垮了麼?沒有!沒有!一點點都沒有!母親風雨如磐,母親堅不可摧,母親不僅沒有被擊垮,母親的英氣,母親的豪氣,更加在天地間充滿!
母親布衣襤褸,溼溼地貼著身子。溼溼地貼著身子,勾畫她的清瘦,塑造她的不屈和堅韌。沒有刀砍她,但我們分明看到她身上刀痕累累;沒有箭射她,但我們分明看到她身上箭傷累累。母親的嘴角在流血麼?紅紅地剛剛冒出來,便被雨水強行交溶而無影無蹤。母親眼角下的水流為什麼更加湍急?母親借大雨遮掩在盡情發洩麼?
母親呵母親,你為什麼不動一下你的身子?你為什麼不避一避風雨?
母親呵母親,天地間哪裡是你的家園?何處是你的歸宿?
母親呵母親,你為什麼不向今天走來?你為什麼只拿眼睛憧憬明天?
母親呵母親…… 。 想看書來
是誰,在歲月的河邊打水?
彎腰。舀。小巧的半圓的竹籃沒入水中。
小巧的半圓的竹籃沒入水中的時候,竹籃中的水好滿呵!執著而冷峻的打水人,是否甚至認為一河的水都入了她的籃子呢?
她直腰了。她直腰那裝滿了水的籃子便隨之上升。
籃子在出水的瞬間,河水纏著籃底,整個小河被提起。是的,整個小河被提起,短暫而有力。
籃子繼續上升,行進中的籃子篩下怎樣縝密、怎樣激越的瀑布啊!
終於,籃子主人的腰全部直起來了,籃子呢,便懸停在膝前的空中。
籃子空了。除了淅淅瀝瀝,那打水人的籃子,真是空了麼?
她提著籃子,邁著古典的碎步走上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