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渴望的,是江湖,是快意恩仇,是刀光劍影。 少年擁有的,是鐵錘、鐵鑿,和無數由阿爸從山上揹回來的石頭。 他是一個石匠,因為他阿爸就是石匠。 石匠的工作很苦,很危險。他們要拉著車進入山裡,將相中的石頭就地砸成石料,再搬回來進行加工。山間的小路很窄,而且坎坷崎嶇,車不能行,馬不能踏,運回石料只能靠人。 他們家能作為石匠立足,靠的就是刻碑的手藝。 財主捐錢開渠,縣太爺走馬上任,文人墨客揮毫潑墨,都愛留下碑刻,以供或許並不存在的後人瞻仰。方圓百里內需要碑刻的,都會想起住在山裡的父子倆。 少年十歲時,阿爸開始教他刻字,一年後,他刻得比阿爸還好。阿爸說他是個天才,無論什麼技法,看一遍就會,摸一邊就熟。 自此以後,阿爸就放下鑿子,拿起錘子,往返深山採集石料,將刻碑的工作交給兒子。 但他不想一輩子都住在山裡,數著虎口上的老繭過日子。他嚮往說書先生口中的江湖,他想成為一名大俠,行俠仗義。 那一天,一個員外過壽,阿爸進山採集為員外刻長壽碑的石料,要三天才能回來。 他仔細觀察員外家人送來的祝文,將一筆一劃記在心裡——他和阿爸都不識字,連自己刻的是什麼都不知道。但阿爸卻說,不識字的石匠才是好石匠。 門外傳來動靜,他以為是阿爸回來了。可一推開門,他發現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躺在門外。 他連忙將男人抬到屋內,為他上藥。石匠被石頭碎片扎傷,被鋒利的石頭劃傷是家常便飯,所以家中總是常備著非常好用的藥膏。 男人發了一天的高燒,第二天才悠悠醒轉,可以下床走路。 男人報出自己的來路,少年這才知道,這位就是他一直想成為的大俠——一個武藝高強的鏢客。 男人說自己丟了鏢,同伴皆死於土匪之手,只有他自己帶傷逃了出來。 男人無處可去,請求少年讓他住下。少年瞞住了阿爸,將男人安頓在屋後放石料的草棚子裡。 阿爸要進山好幾次,才能帶回滿意的石料。在這段時間裡,男人成了少年唯一的夥伴。 白天,男人在門前練武,少年在門前搬個板凳看,有時也請他教自己幾招。 男人練完後,會坐下來和一輩子沒出過大山的少年講起自己的故事,講起山外面那片遼闊天地的事。少年聽得如痴如醉。 和學碑刻時一樣,男人教的招式,少年也是學一遍就會。 一個月後,男人的傷好了,阿爸帶著石料回來了。 第二天,五名朝廷金牌捕快帶領一百人包圍了石匠的小屋,以巨大的損失逮捕了男人。 少年被棍棒死死按在地上時才知道,他一直崇拜的大俠是一個殺 人如麻的悍匪,朝廷懸賞五千兩取他的人頭。一個月前,官府派重兵上山清剿,他身負重傷,狼狽地逃竄到此處,官府又花了好大的工夫進行排查,才鎖定這裡。 少年年幼,逃過一劫,阿爸卻因私藏匪首下獄。 那年秋天,男人被斬,阿爸死在牢裡,少年繼續做石匠。 閒暇時,少年開始習字讀書,他想知道自己刻的是什麼,他想知道自己一直堅信的是什麼。他還練武,將男人教給他的一招一式練了千百遍,不知是要記憶,還是忘卻。 五十年後,幾塊碑出現在民間,震驚天下。那碑文所用的石頭雖然粗糙,但上面的碑文,其行筆,其行文,其立意,其境界,其勢,其法,其度,皆舉世無雙,當世無對。 京城中世代研究碑文的老學究斷言,這些碑文絕對不是用鐵器刻下的,而像是用手指一筆一劃寫出來的! 只可惜碑文沒有落款,沒有人知道這些碑文是何人所寫,何人所刻。 少年變成了老人,他刻的最後一塊碑,是自己的墓。 就在他用手指書寫墓碑時,背後傳來一個聲音: “如此絕妙的手筆,此後怕是再難出世了吧。” “你想幹什麼?” “我想請你刻一塊碑,一塊空前絕後的碑。 “我還要請你留下一本書,一本能傳下你的手藝的書。” 說話的是一箇中年男子,他身著一襲黑色長衫,在他的懷裡,一把鐵算盤安然沉眠。 周實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