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入浴間,絲袍搭在椅子上,拖鞋放在梳妝檯前,一切都準備好了。
噫,陳宅不留人,自有留人處,這裡有人把我當公主一般看待。
從一雙手轉到另一雙手,一些女人過了一生。
那籃花擱在會客室中央,繼續發散香氣。
我靠在露臺的長富門框上,納罕今晚是否會有月亮,但今日的白晝不討人嫌。
我換上自己的舊衣,輕輕帶上門離去。
侍役守在門口,一見我,立刻去通風。
我走到門口,朱二已迎出來。
我客觀地打量他,真不愧是個英俊的男人,面孔線條硬朗,高大、強壯,修飾得十分漂亮,義大利西裝、薄底平鞋。
他是如今少數漂亮的男性化的男人,也許是先入為主,他總給我一種略為不正派的感覺。
他沒說什麼,只是送我到停車灣。說送,也不正確,他墮後許多,約有數十步之遙。
但我可以覺察到他的目光緊緊追隨我。
他雙手插在口袋裡,維持沉默。
侍者侍候我上車。
他站在那裡不動,車子駛出去許久,在倒後鏡裡,還看到越縮越小的他,站在噴水池前。
車子拐彎,他才不見。
我略感震盪。
有一種乖巧的孩子,從不討大人的厭,有什麼要求,總以目光暗示,靜靜站一角等待,這種原始的態度常常無往不利,想不到一個成年男人亦懂得這個秘訣。
家變得空洞簡陋,沒有什麼值得留戀。
國維已經出去,女傭在收拾他的房間。
書桌上多一大疊書,我看了數眼,什麼易經淺釋,天象兇吉。
國維就差沒有組團出發去尋求長生不老之藥。快了。
雨還在下。
氣溫陡然下降,嬌怯的女士已可作瑟縮狀,如有名貴皮裘,也可搭肩上。
但我忽然想游泳。
我學會游泳,不過是早兩年的事,不是忽然致力運動,而是怕遇溺。
周博士說得對,我的恐懼實在太多。
她說過一個故事給我聽。
「一個僕人,到巴格達的市場去趁墟,在那裡,看見死神朝他裝鬼臉,他嚇得魂不附體,趕返家中,求主人賜他一匹馬,往麥加方向逃去。」
「主人看著僕人向麥加飛馳,實在不服氣,親身到市場去,見到死神,問他:『你為何嚇唬我的僕人?』」
「死神回答:『我沒有唬嚇他,我只是作了個詫異的反應——他怎麼會在巴格達出現?因為今夜,他與我在麥加有約。』」
聽得我寒毛全部豎起來。
連忙問:「這個故事寓意何在?」
周博士微笑,「躲不過的。」
我洩氣。
「豁達一點,」她說,「有時候弄巧反拙。」
我不響,手臂枕在頭下。
「你老給我一種不必睡不必吃的感覺。」
我朝她笑一笑。
「最近在練習白天活動?」
我點點頭。
「這是好現象。」她說,「童年時的不快,也最好忘記它。」
如果能夠忘記,就不會在噩夢中看見母親。
「你願意申訴童年的不快?」
「你不知道我的事?」我問。
「我這個人沒有好奇心,你說多少,我知多少。」
我很欽佩。
朱二也是個不問不講的人。
我忽然紅了臉。
怕明察秋毫的周博士看出來,別轉面孔。
「令堂可是葬在本市?」周博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