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反反覆覆地舔我的腳面。它認為它對我施夠了溫存之後,就與它身後的母狗站在一起,小夏想讓我接受它的愛人和它愛人肚子中的東西。我沒有表示否認,因為這條不太漂亮的母狗實在太溫情了。這母狗用哀怨的眼神望著我,頭稍稍偏著,嘴巴矜持地抿著。我不認識它,從沒有見過它,看來它的主人並不是這個鎮子的人。那麼,小夏在我們鎮子中竟然就選不出一條中它意的狗嗎?我向它們點頭致意,小夏就放心地帶著它的情人回窩了。
第二天早飯時母親堅決地反對我收留小夏的情人。她主張我們應該把那條母狗放了,因為母狗來的這天是個不吉利的單日子,另外更重要的是我們不能既養公狗又養母狗加上它們的崽子,否則,狗氏家族的旺氣將會壓倒我們。我難過了半晌問母親是不是因為口糧問題?母親猶豫地搖搖頭,但我想有這方面的因素吧。
我們全家商量決定用鎖鏈把小夏拴上,然後讓母狗自己回它的家分娩去。
早飯一過,天明亮得像抒情詩一樣,滿地都排滿了金色的詩行。我用一隻盆裝上些殘渣剩飯,然後召喚它們出來吃飯。它們倆慵懶地慢吞吞地出來剛剛吃了幾口的時候,母親就在它們毫無戒備的情況下站在小夏背後飛快地用鎖鏈緊住了它的脖子。小夏拼命掙扎,並且嗚嗚狂叫,嘗試著往門口奔跑。但經驗豐富的母親早已把鎖鏈拴在了一根柱子上,小夏的掙扎只給它的脖子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我們把母狗逐出家門。小夏看著母狗被趕出家門的時候,它的淚水掛在臉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狗流淚。
母狗在我們家門口足足留戀了兩天才依依不捨地離去。它離去後小夏水米不沾,它老是癱在窩裡,不停地流淚,它很快瘦得皮包骨了。我逗引它玩的時候它睬都不睬,更不要說讓它看家了,它對任何生人的來訪都無動於衷。就這樣,小夏終於病死了。當我在一個正午發現它永遠不能動彈的時候,不禁哭泣起來,我謾罵母親說是她出了壞主意導致了小夏的死。我想去請那位會引渡亡靈的葬禮主持讓小夏去天堂,可母親堅持說要把小夏的皮肉剔下,皮用來禦寒,而肉則用來改善生活。這樣,小夏到傍晚時就被分肢解體了。我找到那個送給我狗的小男孩,我們倆一直心事茫茫地等到夜深,那些吃狗肉的人才從我家打著響嗝出去,桌子上扔著小夏身上最精粹的部分——骨頭。我們像撿麥穗一樣將這些沉甸甸的骨頭拾在一起,然後偷偷地溜出家門,在日出之前將骨頭埋在我們老師的墳前。我們在墳地裡點起一支微弱的蠟燭,雙雙祈禱小夏快快走進天堂,祈禱我們的老師好好照顧小夏。
半年很快就過去了。春天又來的時候我又抱回來一條小狗。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聽見大門外有狗低低的狺叫聲,我開啟大門,發現小夏的情人正帶著它的三個崽兒來找它的丈夫。小夏的情人由於做了母親,出落得比以前更漂亮了,它儀態優雅,毛色光潔燦爛,它一看見我就嗚嗚地帶著孩子走進院子。我心裡傷心極了。可憐的小夏,我犯了一生中最不可饒恕的錯誤。我坐在那個春意遼闊的季節中,為自己的過錯而哭泣。倘若死去的人都去了天堂,天堂不是太擁擠了嗎?我真擔心小夏會因此而被擠落下來,所以我喜歡瞭望天空,萬一小夏被擠落下來了,站在大地上接住它的一定是我。
尾聲
寫盡了詩情畫意之後,暑氣已經殞落。我的筆所追蹤的那架四輪馬車,它終於走到故鄉了。我寫過了,我釋然,可那遙遙的灰色房屋和古色古香的小鎮果真為此而存在了嗎?我感到迷茫。我依然客居異鄉。在寂寞中看著窗外的枯樹和被汙染的河流,我知道,下一季的鐘聲又要敲響了。
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