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翻著白眼想了想,想了半個小時,猛地一拍額頭:“對了,去醫院。醫院在南邊。”那群小孩壞笑著說:“往西,往西走。”有個小孩認真地說:“西邊有個溝,過了溝就是。”瞎妮面無表情,瞎指揮啥!
瞎妮很明智地向東走,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她在剎車聲喇叭聲和司機的吼叫聲中慢慢蹲下,很從容很大膽很若無其事地撒了泡尿。她肯定以為那裡是高粱地,但她忘了脫褲子。她在別人驚愕的目光中站起來繼續往前走。在棉廠家屬院門口摸到了一根電線杆,電線杆下面正好有一堆垃圾。瞎妮兩手小心翼翼地翻動。然而除了垃圾,什麼都沒有。有人問她找什麼呢,瞎妮說找孩子,孩子沒了。她又重新翻了一遍,最後摸到了一個紙箱,箱裡有一隻死貓。瞎妮說:“可找著你了。”
那天下午發生了車禍。去柳營的公路上,有人看見一個瞎眼的女人抱著一個紙箱,也許是因為高興,她跑了起來。作為一個瞎子,這是她第一次奔跑,那快樂難以形容。她越跑越快,突然一輛黃河大貨車疾駛而來將她撞倒,向前拖了二十米,咯噔一聲從她身上軋了過去。瞎妮的屍體被抬了回來,伊木看到她時打了個寒戰,頭髮都豎起來了,他的眼睛睜得巨大,嘴巴因驚呆而張著,突然他直挺挺地倒下,抽搐著昏了過去。
河堤上挖了一個坑,柳編廠所有的殘疾人都來送葬。
瞎妮被草蓆包著,兩隻結滿老繭的手露在外面。那雙手飽經風霜,在黑暗裡摸索,在風雨中長大,那雙手給葉子洗尿布,給伊馬補褲子。
伊馬趴在坑邊一直哭到嗓子啞了,伊馬大聲喊:“娘,你起來,起來!你別死,你看不見,我給你當柺棍,你老了我揹著你,你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娘,你起來,你別死。”
伊木目光呆滯,跪在那裡,當柳青撇下第一把土,伊木的胸腔裡像有悶雷滾過,他發出狼一樣的吼叫。老馬、小拉、家起、戲子四個人按住伊木才制止住他跳下去。
伊木在瞎妮的墳前哭了三天三夜,淚水浸溼了他面前的土地,有誰聽過一個啞巴的哭聲,那哭聲在曠野上久久地迴盪,像鋸子鋸斷一扇門,像木棒砸爛那屋裡的東西,像刀子劃破胸膛,像錘子一點一點敲碎人的心。那幾天,柳營村裡的人們都在傾聽,第四天,哭聲消失了,葉子提著水罐給伊木送吃的,葉子說:“叔,你吃油餅。”
伊木坐在墳前一動不動,他已經死了。
一個星光滿天的夜,所有的花朵和小鳥都睡了,流星劃過天際,風徐徐地吹著。伊馬和葉子坐在一個小土坡上。伊馬說:“葉子,我娘死了,爹也死了,我沒有一個親人了。”
葉子說誰也不能把咱倆分開,就像你爹和你娘一樣。
第十六章曠野
伊馬和葉子整日在曠野裡遊逛,村前的河堤上有他們簡陋的住所,那是捕魚人廢棄的小屋。河邊的草已經很綠,還有蘆葦,葉兒尖尖刺向藍天。
大自然美麗得像一個夢。伊馬和葉子的足跡遍佈最荒涼的角落。春天的早晨,池塘升騰著霧氣,周圍的小草溼漉漉的。燕子是遠方的情人,喜鵲也在柳叢裡飛來飛去,柔軟纖弱的枝條像少女的秀髮,絲絲低垂,葉兒尖尖。腳下的泥土鬆軟富有彈性,一條小路通向看林人傾斜的木屋,籬笆旁長著野薔薇,枝葉間掩映著大的花朵。一口老井依然有水,轆轤吊著鐵桶,搖幾下,便有大滴大滴的水珠漏下來。伊馬和葉子是荒野的精靈,春風使她嫵媚。她笑吟吟地站著,小小的個子,大大的傷感的眼睛,睫毛很長,喜歡皺著鼻子,可愛又淘氣。她是一個壞姑娘,整天蹦啊跳啊,舌頭糾纏不休。有時她也低頭嘆氣,踢踢小草,然後咬著嘴唇仰望湛藍的天。
陽光普照大地,夏季的雨後,空氣清新,香甜,混合著百花與野草的氣息。田埂上的幾株向日葵耷拉著頭